送完人折返，他的手機突然跳出一則網絡廣告，叫《抬屍報名》：
武昌殯儀館今天晚上急招抬屍體人員 20 人。
工作要求：男女不限，16-50 歲，不怕鬼，大膽，有力氣。
工作時間：00-04，中間有少量休息。
薪資待遇：4 小時 4,000 元宵夜。
集合方式：今天晚上 23：00 到二號線楊家灣地鐵站。
好線索！他立馬興奮起來，匆匆啃個麵包，掉頭驅車去探個究竟。夜幕不知不覺降臨了，趕到武昌那邊還有好長一段，於是他奔向就近的青山殯儀館。跟《聊齋志異》的鬼故事一樣，通向鬼門關的路漆黑一團，怪風呼嘯著，他遠遠望見門頂的燈箱，徐徐靠近，停車進門，一個女人聲音從暗中飄過來：「幹什麼？」
「網傳這兒招聘拖屍體的，4 小時 4,000 塊。」
「什麼？」
「網上招聘啊！」
「沒有。」
正進退兩難，一輛車突然進來，直抵他的屁股。車上男子沒下來，而是開窗探頭問：「我招拖屍體的，願意幹嗎？」
「我路過這兒，問一下。」
「願意搞吧？」
「我們微信群裡，有願意搞的。」
「你是義工嗎？」
「我幫群裡的朋友找活兒。」
「那你把我的電話記一下：13437282。」
「青山的還是漢口的？」
「青山的。你再加一下我的微信。」
「好的，都有了。」
「你朋友年輕嗎？年齡大的有嗎？」
「有啊！」
「多大？」
「三十歲左右吧！」
「農村來的？」
「當然囉！」
「他們怕不怕？」
「有錢的話……喂，你到底給多少錢？」
「是這樣：假如今天沒拖屍體，就沒錢；如果拖，就從500塊起價。第一具500，第二具再加200，第三具再加200。不封頂，你拖10具、100具都鼓勵，只要幹得下來。」
「已經有人幹了嗎？」
「現在我手下剩兩個，以前有一批。」
「一天能賺多少？」
「一千多塊。500塊起價，兩百兩百朝上加，頂破天也就這樣。」
「要多少人？」
「兩人一班，多少人都可以。」
「何時開工？」
「等我電話。這個來錢快。」
「我覺得還是少了點，拖死人啊！」
「不少啊！正式工人才3,000塊一個月。」
「我看到的拖屍廣告，是4,000塊。現在的需求大。」
「這幾天降了。不再供不應求了。4,000塊，不可能。沒辦法給。青山區所有的死屍都由我承包，我從家屬手裡只收 3,500塊，怎麼給你4,000塊呢？一般來說，跟我跑一天能掙一千多塊。」
「肺炎病人還是普通人？」
「都有。是有點危險，但全套裝備我提供。」
「好的。明白。」
口頭協議達成，屍體搬運包工頭就開車走了。Kcriss仰臉朝天，遙望從烏雲中一閃一閃漂出的彎月，想像那是一條載滿疫區亡魂的渡船。他憋氣兩分鐘，深呼吸八分鐘，確認自己沒有疑似，才穿過陰森森的敞地，循著轟隆聲響，朝焚屍爐那端靠近。兩級臺階上，是兩扇玻璃門，寫著「業務重地，閒人免進」，旁邊還有一排小字：「請一名家屬入內審核簽字。」他躲在暗處，藏在懷中的攝像機鏡頭，如隱身的他，繼續深入灰白的過道，硬梆梆地抵達最裡面的牆。過道左邊，排列著緊閉的門，焚屍爐就在門裡。他索性鑽進過道，消毒煙霧撲面，焚屍交響樂震耳欲聾，他急忙縮回來，如同一隻受驚的貓。
他記錄道：
晚10點拍攝，11點離開，鍋爐還在工作，聲音挺大。
截止到2月19日，官方公布武漢地區新型冠狀肺炎的死亡數字1497人，從1月12日，首例確診並去世至今38天，每天平均死亡40人；
武漢市政府網站的公開數據顯示，2018年，本市戶籍人口為883.73萬人，死亡4.79萬人，死亡率千分之5.51，平均每天死亡137人；
武漢市區一共7個殯儀館，火化爐74臺：漢口30，武昌15，青山5，蔡甸10，江夏7，黃陂7，新洲5，一臺火化爐處理一具遺體，所需時間為60分鐘，如果將137具遺體平均分配，每臺每天處理遺體1.74具；
那麼，以專門火化新冠遺體的漢口殯儀館為例，30臺爐子一天工作8小時，火化容量約240具，官方公布的新冠死亡數字才每日40人，相加常規火化的52人，等於92人。
按理說，他們不用這麼加班吧？
這種簡單算術加實地調查，令強權腐化的國家謊言不攻自破，如同火化爐與外界隔開的門，只需輕輕一推。但是，數千年來，人類卻一次又一次，為這「輕輕一推」付出慘痛代價。Kcriss不知不覺承接了從蘇格拉底、孔子、老子以降的追求真相的方法，謂之「常識推理」。蘇格拉底以常識推理，論證了靈魂的不朽，當局卻以蠱惑青年的罪名，判其死罪。最後他利用法定喝毒酒之前的幾小時，繼續在囚室與人們討論靈魂為何不朽，他平靜而溫和地回答質疑或質問，他話鋒銳利，卻讓對手們感受到深切的善意和良知，不能不折服—後來，這一幕演化為民主政治的第一塊基石，也是「上帝無處不在」的最佳闡釋—這與司馬遷記載的流亡者孔子與學生們的日常對答，以及孔子拜訪與自己政見相悖的老子，而發出的「我這輩子看見了龍」的讚歎，從精神上完全一致。老子當即回應道：「有一天你我都成朽骨，你我今日的對話仍將在人們耳邊迴盪。」
如此，Kcriss叮囑自己保持克制，只有克制，才能長久地待在武漢，一點點挖掘更多真相。於是在這個直播的最後，他才語氣委婉地問道：「按理說，他們不用這麼加班吧？」
他想繼續「委婉」—往後幾日，他多次驅車路過封閉得嚴嚴實實的華南海鮮批發市場，這是武漢病毒眾所周知的首發地—他想繼續那「輕輕一推」，靠近距離這兒32公里的P4—據法國國際廣播電臺報導，2020年1月25日，也就是中國政府宣布武漢封城的兩天後，中國首席生化武器防禦專家陳薇少將已率兵接管了這座在法國幫助下修建的國內最高級別的病毒實驗室，並列此為軍事禁地。
＊作者為廖亦武，天安門大屠殺主要見證人之一，政治犯群體中最為突出的詩人、作家、音樂家，也是西方公認的中國監獄文學開拓者。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紀實小說《當武漢病毒來臨》（允晨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