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豐山專文(2):潮流不可逆 邪惡終將退場

2015-01-02 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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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吳豐山眼裡,少數弱智又劣質的媒體已成台灣進步的阻礙,社會分裂的禍首。(取自網路)

在吳豐山眼裡,少數弱智又劣質的媒體已成台灣進步的阻礙,社會分裂的禍首。(取自網路)

民主政治是我年輕時期的一大嚮往,可是我現在看到的台灣民主圖像,卻跟當年的憧憬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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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簡要地說,那就是「選賢與能」這個理想,近乎空話。沒有足夠民主素養的選民,不選賢,而是選錢、選會作秀、選會說偏激話。

這些當選的政客,去做民意代表的,有人不斷擴權、不斷自肥;去做地方首長的,有人極盡爭取經費之能事,他們不在乎做出多少閒置公共建設,只在乎自己能收多少工程回扣。有些更惡劣的,還會利用地方自治之名,大搞舉債,以至於債台高築。他任期滿了,拍拍屁股下台,一大堆債務留給後人背負。

幾乎每一位監察委員都調查過閒置公共工程,這些蚊子館、蚊子路、蚊子港,加總起來以數千億計,每一分錢都是人民的血汗錢。

我仔細推敲,這些浪費人民血汗錢做成的閒置工程,大多無法活化。更令人難過的是,民主政治的品質假如不能有效提升,我們今後還會有更多蚊子工程。

第二,我要指出,中華民國雖然已經建國百餘年,但是國家的典章制度還很不嚴整。

隨意舉個例子:國家分官設職,各安其分、各有所司,庶幾乎條理井然。我們的部會首長被規定分配的公務車,汽缸三千以下,售價不可超過百萬。可是市縣政府只要和市縣議會聯手,便見買的是賓士、寶馬、凌志。鄉鎮代表會主席依規定不配公務車,「有辦法」的人照樣用公帑買高檔車子。如把鏡頭轉向官舍,情況之混亂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中央部會首長大都集中住在信義路一棟大樓裏,每戶五十坪的宿舍。部會次長可以在承德路巷內一棟大樓裏申請到二十九坪一戶的宿舍。可是縣市首長的官邸動輒三、五百坪,裏頭有做游泳池的也不見怪。報章喜歡把市縣首長稱為「諸侯」;試問這是什麼時代了,還諸個什麼侯?

其三,我要指出,既弱智又不承擔社會責任的部分台灣媒體,已成為國家進步的阻礙、社會分裂的禍首。

作為大眾傳播工具的媒體,不管是雜誌、報紙、廣播或電視甚或網路,是民主政治重要的一環。因此被拿來與行政、立法、司法併列,稱為「第四權」;參與「第四權」的運作,事實上即是參與國家政治,是很嚴肅的事體。

歐美先進國家對媒體的運作,經由幾百年實驗之後,媒體之為「社會公器」和「享用新聞自由必須同時承擔社會責任」已成為民主國家之共識。

民國七十七年解嚴之後,台灣的媒體生態是百無禁忌和競爭激烈。

如果「百無禁忌」是指不畏權威,那是進步;如果「百無禁忌」是表示愛毀謗誰就毀謗誰、愛誣蔑誰就誣蔑誰、愛怎麼分裂社會就怎麼分裂社會,那是退步。

至於競爭激烈,如果因為競爭帶來不斷向上提升,那是好事。如果激烈競爭帶來的是粗製濫造,競走偏鋒、捕風捉影,那就是壞事。

很不幸的,台灣的媒體生態便是以上負面的描述。

在傳播行為上有一定論,就是一般大眾,喜歡看與自己論調相同的報章或節目,藉以得到一己政治正確的慰藉。入流的傳播工作者會以提供多元資訊為榮,不入流的傳播工作者反其道而行,他們肆無忌憚地以散布一偏之見為樂。

每當我看到一個事件發生,不同色彩的電視台在螢幕上做的立即電話CALL IN民調,偏藍色台呈現的是十比一,偏綠色台呈現的是一比十;當此之時,節目主持人洋洋得意,我卻為國家痛如刀割。

我希望大家瞭解,台灣社會分裂的情況繼續加劇之中;我更希望尚未心存善念的某些媒體工作者,有朝一日,惡夢乍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俯仰無愧

時光飛逝,很快地到了二0一四,新一屆監委提名排上了政治日程。在此之前,我已決定一俟任滿就鞠躬下台。在某一次院會,我針對監察院糾正案過於浮濫以致造成「糾正疲乏」一事發表改進意見時,曾順便告訴同僚,我將於任滿後告老還鄉。

回顧六年監委生涯,其實感觸殊多。通常一般談論柏台風範,常會提到中國唐朝的魏徵。說是唐太宗因為朝中有魏徵這個監察委員不斷冒死直諫,而唐太宗也能開闊襟懷,察納忠言,所以才有史家稱頌的貞觀盛世。

我讀魏徵的歷史,覺得他確實常批皇上逆鱗。貞觀元年,有人奏告魏徵內舉不避親,唐太宗派人調查,結果查無實據,純屬誣告。但唐太宗仍派人轉告魏徵「今後要遠避嫌疑,不要再惹出類似麻煩。」沒想到魏徵卻啟奏皇上:「我聽說君臣之間,相互協助,義同一體,如果不講秉公辦事,只講遠避嫌疑,那麼國家興亡,或未可知。」話說到這裡已令人不悅,沒想到魏徵加碼,要唐太宗分別「良臣」與「忠臣」。唐太宗問二者有何區別?魏徵答覆:「使自己身獲美名,使君主成為明君,子孫相繼,福祿無疆,是為良臣;使自己身受殺戮,使君主淪為暴君,家國並喪,空有其名,是為忠臣。」唐太宗聽後也吞下去了。

隔一年,有一位官員的十七歲女兒才貌出眾,皇后建議唐太宗納入後宮。古時代皇帝後宮嬪妃如雲,見怪不怪,可是,魏徵卻連皇上的女人也要管。他入宮進諫,要唐太宗「嬪妃滿院,也要想到百姓有室家之歡」何況該女子原已許配他人。唐太宗於是改變了原詔。

史書上記載,魏徵犯顏直諫的時候,唐太宗常怒髮衝冠,但是都能忍耐承受。可是魏徵死後不久,一些佞臣構陷魏徵好名,將直諫唐太宗的奏疏交給史官,而且還與人謀反,唐太宗一怒之下把自己給魏徵寫的墓誌銘毀了。

忠臣不得好死的,比比皆是。

(陶百川是現代柏台的典範。)

我初任監委時,朝野朋友都勉勵我效法陶百川。我在解嚴之前民主運動風起雲湧的那幾年,與陶百川先生往來密切。陶先生醉心民主制度的建立,不只寫文章,也做動作,社會上很多人敬重他,可是也有人懷恨在心。

民國七十六年,政府某單位發動一批無恥文人圍剿陶百川,情勢異常險峻。有一天中國時報老闆余紀忠先生打電話給我,說他想與吳三連先生和我三人見個面。我們約好在自立晚報社吃便當。我們的結論是如果中國時報和自立晚報聯手也救不了陶百川,則國家危矣!

陶百川後來渡過了難關,不過陶監察委員當年的屈辱,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書房裡有一本三民書局在民國六十一年出版的「回國前後」,該書記述陶百川因為監察院長于右任過世,認定監察院已無可為,所以意態闌珊,於民國五十三年乘船赴美,打算就此罷休;後來輿情催逼,友朋敦促,一年半後不得已又返台重作馮婦。

陶百川是萬年監委。他彈劾行政院長俞鴻鈞,調查孫立人案、雷震案,所以民間聲望極高。

然則,陶百川為什麼在于右任院長過世後,就判斷監委已難有作為?這是因為陶百川的作為常受到上頭威權的關切,幸好有于右任院長的德望作為保護傘;于院長已過世,陶百川認為要再找一位「為民眾所信仰、為輿論所支持、為官吏所誠服、能樹立監察之權威、能促進院務之革新」的新院長,已幾無可能,所以便「意志消沉」大嘆不如歸去。

雖然永遠也不會有答案,我倒是很喜歡推敲:陶百川假如也六年一任,當時的總統會不會再提名他續任?


家國 家國

在本卷結尾,我想留下以下文字:

─任滿前夕,台灣發生反服貿學運,憤怒的學生和學者占領立法院議場達二十四天之久,引起國內外很大關注。對學運,各方評價不同。我很清楚看到的是,台灣正在醞釀新一波蛻變。把它放在歷史的軸線看,這是台灣政治發展史上近同二二八事變、美麗島事變、野百合學運的大事;官民朝野如何互動,將決定未來台灣的禍福。

─馬英九總統執政,迄不順遂,聲望異常低落。二0一六年的政權爭奪必然激烈。當前台灣社會流行相互否定。國家沒有短、中、長程願景。經濟發展舉步維艱。中共謀台策略按部就班執行。希望台灣主權獨立以永保政治民主、經濟繁榮的人群,心生迷惘。

─監察院的存廢,一直存有爭議。我願以曾任六年監委的經驗作證:監察權要不要位列五院可以討論,但監察權的存在對人民權益的保障有大好處。事實上世界已有一百六十幾個國家設置監察機構,而且組成國際監察使協會(International Ombudsman Institution 簡稱IOI)台灣是會員國。聯合國人權公約也建議各成員國設立常設機構,編列年度經費,以維護人權;我們如果竟然割捨監察權,是反其道而行,絕對不智。淺見以為,考試與監察二權在建制上又以不必與行政、立法、司法三權等量齊觀,但考試、監察一如選舉,都必須超越黨派運營,那麼在總統府下設中央選舉委員會,中央考試委員會、中央監察委員會,應該是最好辦法。本人二十年前即做此論,現在檢視,依然清朗!

─不過,總統提名監察院長、副院長和監委一定要因才器使,尤其要以憲法增修條文明文「監察委員須超出黨派以外,依據法律獨立行使職權」為標竿,否則監察院必不能在人民心目中樹立崇高地位。更進一步說,掌國炳者如果不能嚴謹遴選,無異是自己減損國家進步的動力,而接受斯職的人,必然畏懼權勢,是非錯亂,甚或尸位素餐,為天下笑。

─從大歷史的角度看,近半世紀以來,台灣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層面,基本上都是往進步的大方向發展。發展過程中有逆流、有頓挫、有邪惡,勿寧是人類社會的常態;但潮流不可違逆、邪惡終將退場,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

*作者為前監察委員。本文選自作者新著《人間逆旅:吳豐山回憶錄》(遠流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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