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訪問記》儒者的氣象

2022-02-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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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史學家余英時(見圖)。(資料照,唐獎教育基金會提供)

已故史學家余英時(見圖)。(資料照,唐獎教育基金會提供)

2007年深秋,我到了美國1天之後,便前往普林斯頓和余英時先生暢談。暫別時,余師母陳淑平訂了計程車送我:「英時和你一起去火車站,一路上你們還可以多說一會兒話。」話長路短,到了車站,余先生還是不放心,看到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問清他也是坐往耶魯大學方向的同一列火車,余先生就讓我等會跟著年輕人上車,這才握手道別。幾分鐘之後,余先生又回到車站,叮囑我:「路上有很多站,一定要問清楚,不能那個年輕人在哪裡下車就跟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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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余先生漸行漸遠的背影,我不禁想起陳之藩先生。2003年深秋,我第1次去香港中文大學拜訪陳先生,到了大學車站給陳先生打電話,陳先生說:「你在車站喝一杯咖啡吧。」我不知如何回答。這時,聽到陳太太童元方搶過電話:「陳先生的意思是讓你在那裡等喝一杯咖啡的時間,我們怕你不認識路,下山到車站接你!」

2007年冬天,我從美國回到中國,收到一封陳之藩先生早就寄來的信,信中附了一篇文章:〈儒者的氣象—紀念邢慕寰教授〉。文章中說:

兩、三次都是我在他的2樓辦公室中聊天,那是碧秋樓罷。我在第3次聊天時,才忽然覺出邢教授獨特的地方,就是他特別注重禮節。我在辭出時,他一定陪我從二樓走到一樓,送到大門口,握手鞠躬而別。我前兩次並未覺得,後來才感到他這個重禮的習慣。在非常驚訝後,心想這是儒者的重禮罷。

大概是1959年,我在美國,Bertram(John E. Bertram)是 IBM 的大人物,而約克鎮(York Town)研究所正在動工中。我到 IBM 面談時,是在辛辛(Sing Sing)那小鎮。從火車上下來,還提個大箱子,來接我的正是 Bertram 本人。他不但到車站來接,而且把我的大箱子搶過去為我提著。我那時還想,美國原來也是禮義之邦啊,使我相當吃驚。所以每次由於邢教授的多禮,我必想一陣 Bertram 的多禮來。(收在陳之藩《思與花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66頁。)

我對邢慕寰先生的學問一無所知,只記得余師母說過:「邢慕寰先生在經濟學界很有影響,是我們很好的朋友,他的照片就掛在我們臥室。我到台灣,如果只拜訪一個人的話,那就是邢先生了。」後來我在電話中跟余先生提起邢慕寰先生,余先生說:「我在哈佛大學當訪問學人的時候,就跟邢先生認識了。後來在香港中文大學時交往很深,我記得常常是我們送他到家門口,他又送我們到家門口,送來又送去,總有談不完的話。邢先生確是有『儒者的氣象』。」

重構歷史世界

我喜歡看傳記。胡適的《四十自述》自序說:「我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我們赤裸裸的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

自五四以降,胡適是影響兩三代人的「時代代言人」。
自五四以降,胡適(見圖)積極推動現代化的文學與白話文。

錢鍾書的《魔鬼夜訪錢鍾書先生》中的「魔鬼」則說:「現在是新傳記文學的時代。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並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遊,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你要知道別人,你倒該看他為自己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我喜歡胡適的赤誠而佩服錢鍾書的深刻。多年來雜讀自傳、別傳、追憶文章、談話錄、口述、日記之類,偶有會心之時,總不免想起胡適和錢鍾書,赤裸裸的主觀記載與冷冰冰的客觀批評互為印證,也許更能走近真相。

在余先生家的書架上,我見到不少眼熟的傳記,便問:「您為什麼喜歡看傳記?」余先生說:「政治家、哲學家、藝術家的傳記,我都喜歡看,看傳記可以看一個活的人,不光是抽象觀念。在史學上講,傳記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寫胡適日記、顧頡剛日記,會寫成比較長的文章,就是因為其中反映了他們生命中許多具體的事實,就可以知道這是什麼形態的生命,跟我喜歡不喜歡沒有關係。要瞭解那個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我暫時不管他好壞。研究歷史非通過這一關不可。」

我們的閒談中提到最多的恐怕就是傳記了。有段時間余先生大概日記看得入神,就我記憶所及,他提過胡適、顧頡剛、吳宓的日記,金毓黻《靜晤室日記》、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鄧之誠和王鍾翰師生二人的日記散篇,用以旁證談話中的一些史實,其中胡適日記出現的頻率最高。我們也聊到愛克曼(Johann Peter Eckermann, 1792-1854)《歌德談話錄》和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再上溯到《論語》、《孟子》與柏拉圖的《對話錄》的傳統,偶爾也對談話錄的長處與局限作了分析。我在雜看黃仁宇《黃河青山》、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吳相湘《三生有幸》、蕭公權《問學諫往錄》時,偶有心得,也隨口提及。聽得出來,余先生對蕭公權最為推重。有一次聊到蘇東坡,我說:「林語堂的《蘇東坡傳》我買過好幾本,都送朋友了。這本書可愛,同時還可以印證錢鍾書說的『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余先生說:「林語堂寫這本書,多少有點自我認同的意味,蘇東坡的『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一肚皮不合時宜』是他認同的,曠達不羈、自然活潑、幽默風趣的品質更是他特別欣賞的。」

有一次我問余先生:「《史記》中有很多精彩的傳記,可是事隔千百年後,司馬遷寫起來好像是親身在現場記錄一樣,這到底可信嗎?」余先生說:「這當然需要旁證和辨別,我們讀史書一定要有懷疑的態度,不能一看作者是大家,就全盤接受了。不過,這也涉及到歷史的想像力問題,司馬遷運用了想像力來重構歷史。史學家的想像和小說家的想像是極其相似的,不同的是史學家的想像要在一定的時空之內,並且必須受到證據的限制。你看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就通過豐富的想像力,使明清的興亡遺事復活了,書中的重要人物好像重現在我們的眼前一樣。他們的喜、怒、哀、樂,以至虛榮、妒忌、輕薄、負心等心理狀態,我們都好像能直接感受得到。我寫《朱熹的歷史世界》,也是儘量根據大量可信的證據來重構朱熹的歷史世界,希望使讀者置身其間,彷彿見到歷史人物在發表種種議論,進行種種活動。」

司馬遷。(取自維基百科)
司馬遷撰寫中國史上首部紀傳體通史《史記》,對眾多歷史人物進行評價與分類。(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重構歷史世界非我所長,訪問還在世的老人卻是我的樂趣。我談到一些在訪問當中的心得體會。余先生說:「訪問本身就是一種研究,久而久之你就熟悉了,你知道哪些內容問哪些問題,不同的人問不同的問題,不能同樣的問題對所有的人都問。這也完全不相干了,你問我相同的問題,可能和別人的答案完全不相同。」

我說:「訪問的人多了,我心裡就常想,陳寅恪說要有『同情之瞭解』,錢穆說要抱『溫情與敬意』。人生有時是很無奈的,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之中,人不過是一葉孤舟。雖然我對許多人事有所批評,但是細想還是需要多一點同情和溫情,如果我處在受訪者的位置,在當時的歷史環境下,一定做得比他們差勁。」

余先生說:「我認為這個態度是很好的,批評人就第一想到,我在他那個位置,會不會做得比他更好?這是一個有反省能力的人的態度。人要先發現自己的限制,你這樣說,就對自己的限制已經知道得很清楚。有些人不知道自己的限制,就站在最高點上。人有所長,就有所短,但也不是說不分是非,沒有比較觀念,沒有價值觀念。」

由於職業的關係,我讀過唐納德•李奇(Donald A. Ritchie)的《大家來做口述歷史》(Doing Oral History),再與實務相印證,腦子裡還是對口述歷史充滿了問號。本來在美國時,我曾盼望得到唐德剛先生的解惑,當我聽到唐先生說:「我一輩子碰到的大人物,那都是每個人不同。人家問我:『唐德剛,你寫這麼多歷史,有什麼心得?』我說:『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我心中暗喜:這一刻,中風後的唐先生雖然行動不便,心靈卻是神遊自如。可惜當我向這位前輩問起關於口述歷史的問題,唐先生竟如充耳不聞,自說自話。我向余先生談起心中無可奈何的傷感,又問:「口述歷史在歷史研究中能有多大的參考價值?」余先生說:「口述歷史實際上也只是這幾十年來發展起來的,哥倫比亞大學當然是一個很重要的中心。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有許多口述歷史,從胡適時代就仿照哥倫比亞大學做了很多,到現在還在出。實際上,Oral History 早就有了,我常常講,中國最早就注意口述歷史,司馬遷就做了許多口述歷史,去訪問人,看看這個人講什麼,那個人怎麼說的,這就是口述歷史。在中國,文與獻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文就是文本記下的東西,獻就是去聽老人講那些故事怎麼發生的。中國歷史從司馬遷開始,就由兩種東西組成的,一種是看到的檔案記載,一種是到哪個地方問父老,父老怎麼告訴我,後來就寫到傳記裡。所以,我覺得口述歷史是不可少的。嚴格講,口述歷史跟人記載的東西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個人嘴裡說出來,沒有寫,一個人寫出來,最早也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無論是口述還是已經寫成文的記載,都不能隨便相信的,必須從不同的旁證來證明其可信性有多少,或者完全不可信,這就是研究歷史必須經過一個批判的階段,如果沒有這個批判階段,任何謠言你都接受了,那完蛋了。」

喝了一口龍井茶,再點上一支香菸,余先生說:「我現在講的許多話可能是真實的,可能無意中就誇張了或者減低了,那就不夠真實,都非常有可能。並不是我說的話就全部可信。你也應該從其他方面再考慮:這些話我可以接受多少,或者完全不能接受。如果有些人學養好一點,說出來的東西可能可信一點;如果有些人本來就誇張的,那講到自己就更誇張了。人對自己的好處常常誇張,多說自己的好處,對自己的短處則希望隱藏,這就是人性。我和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20220125-《余英時訪問記》書封(允晨文化)
《余英時訪問記》書封(允晨文化)

*作者1976年生於廣東澄海,多年從事知識人的訪問和研究。作品有《訪問歷史》、《世界知識公民》、《知人論世》、《訪問時代》、《與天下共醒》、《各在天一涯》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余英時訪問記》(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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