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詠翔觀點:這樣拍《奧本海默》 諾蘭真有種

2024-03-11 0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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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多福諾蘭(右)正在執導《奧本海默》。(美聯社)

克里斯多福諾蘭(右)正在執導《奧本海默》。(美聯社)

在播放《奧本海默》(Oppenheimer)電影院裡面,片尾的製作人員名單還沒播完,我嘆口氣對一起去觀影的朋友說:「諾蘭真是太有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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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蘭就是《奧本海默》的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在2008年以蝙蝠俠系列電影的《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完全打破超級英雄電影的格局,並以5.34億美元的票房成為2008年北美賣座冠軍,從此一舉成為好萊塢天王級電影工作者。

只有他能花1.65億美元拍攝硬科幻題材電影

說真的,諾蘭的有種並不是在《奧本海默》才展現出來的,在電影已經幾乎完全數位拍攝的現在,諾蘭卻仍然堅持只用傳統膠捲拍攝。當電影數位動畫特效越做越強大、演員在綠幕前拍攝作品越來越普遍的時代,諾蘭卻堅持不用數位特效,要拍翻車就出動吊車和各種鋼絲機械,要拍爆炸就用傳統的火藥爆破,甚至《星際效應》(Interstellar)裡的機器人,也是用實體模型想辦法去做出機器人走動的畫面。而為了反對電影公司為了迎合OTT浪潮,把正上院線的電影同步放上OTT平台,諾蘭不惜和合作多年,總是配合他大膽選材的華納決裂。

電影《星際效應》劇照。(圖/方格子提供)
諾蘭連拍攝《星際效應》這樣的太空科幻電影,都沒有使用電腦動畫特效。(資料照,方格子提供)

當然在蝙蝠俠這種應該要是爽片的超級英雄電影中,大量使用艱深隱晦的榮格(Carl Jung)分析心理學;耗資1.65億美元拍攝《星際效應》這種硬科幻題材電影;把戰爭題材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拍成並用不同時間節奏時間線的冒險類型片……。除了蝙蝠俠黑暗騎士三部曲(The Dark Knight Trilogy),諾蘭極少重複做已經做過的事情、拍已經拍過類型的電影。好在的是,全世界的影迷相挺,漂亮的票房成績支持諾蘭可以繼續「任性」下去。事實上近15年來,諾蘭是少數可以拍原創題材仍能進年度票房前10的導演。

但在《奧本海默》中,諾蘭的「有種」卻到了一個新的境界,簡單說,他讓幾乎所有有政治立場的人──不管是傾向左還是傾向右,去看這部電影都不會感到舒服。

不可能拍成一部原子彈版的《阿波羅13》

之前看到一位網路鄉民對於《奧本海默》頗有微詞,原因是電影公司的宣傳讓他以為這是一部原子彈版的《阿波羅13》(Apollo 13)──一個人率領一個團隊排除萬難把原子彈製造出來。問題是朗霍華(Ron Howard)執導的《阿波羅13》,講的是整個美國太空總署通力合作拯救阿波羅13號上面的3個太空人──成功的話是人會活,《奧本海默》裡奧本海默率領的團隊成功,就是造就人類史上最大的單一炸彈造成的死亡人數──成功的話是人(而且是幾十萬人)會死。沒有任何一個電影導演、工作團隊甚至幕後出資者,膽敢用榮耀的角度去詮釋這樣的成功,人性有一條底線,當你高歌製造死亡是多偉大的事情,恐怕絕大多數的人──不管他是哪一國人、信仰什麼意識形態,恐怕都難以認同這種行為。

更何況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本人晚年確實是深陷大量殺人的罪責感當中。

《奧本海默》劇照。(圖/取自imdb官網)
電影《奧本海默》中,愛因斯坦和奧本海默的世紀重逢場景。(電影劇照,取自imdb官網)

對於一向「左到翻」,最近更是拿著投資人的大筆資金去大量「改造」名作,以合乎自己意識形態的好萊塢,奧本海默的故事真的是證明「右派」很邪惡的絕佳故事,奧本海默這樣對國家有著巨大貢獻的科學家,只因為對於自己造出的原子彈殺死了很多人而感到自責,而走向反對發展更強大殺傷力的武器之路,就遭到「右派」麥卡錫的迫害。真不曉得為什麼會讓「不是自己人」的諾蘭拿走這個故事(其實答案單純得很,除了諾蘭還有哪個導演,能讓好萊塢片商願意拿幾億美元的製作預算,去拍這種可能不會有太多人想進電影院去看的題材)。

是的,諾蘭確實不是好萊塢「自己人」,不是因為他是英國人而不是美國人──事實上因為左派崇尚世界主義而不是國家主義,這一點對諾蘭在好萊塢反而是利多而不是利空。

不是左派,不被當成好萊塢「自己人」

說諾蘭不被好萊塢當成自己人的原因是,他不是左派。

諾蘭不是左派從《黑暗騎士:黎明昇起》(The Dark Knight Rises)中,把造亂的暴民統治拍得像文化大革命一樣就可以知道──雖然現代左派一向宣稱自己不是共產黨,但他們對於共產黨少有批判,像是探索(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歷史頻道這些紀錄片頻道,幾乎每天都有新的納粹題材影片上檔,但卻極少有以為禍更深更廣更長的共產黨主題的影片。不過像筆者這種「左盲」要等到《黑暗騎士:黎明昇起》才感受到「諾蘭不是左派」這點,但長期浸淫在左派環境下的影劇圈工作者大概是昭然若日。

有網友認為《奧本海默》的審訊過程拍得太過冗長、占全片比率太高,但筆者自己觀看電影的感覺是,諾蘭拍攝的審訊過程其實完全和「冗長」扯不上關係,相反的,大概少有導演能像他一樣,把審訊會拍得那樣節奏明快、高潮迭起。但諾蘭善用了自己擅長掌控節奏的本事,讓審訊過程的「壓力」節節高升,讓觀影者經由自己的不舒服,來理解當年麥卡錫主義者對人的迫害。

《奧本海默》劇照。(圖/取自imdb官網)
諾蘭鏡頭下的麥卡錫主義者,口中喊著「一切為國家」,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電影劇照,取自imdb官網)

在台灣泛綠陣營的支持者,意識型態一直偏左,早期甚至認為中國共產黨好過中國國民黨,覺得可以和「中國共產黨聯手達成世界革命的目標、打破美帝霸權體系」不在少數。甚至在「太陽花學運」中雖然反中是主軸,但也有不少參與者是基於左派信仰,反對台灣和中國簽定「自由貿易協定」這種資本主義的產物。

川普掀起綠營支持者「脫左」潮流

直到2016年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從民主黨跳槽到共和黨選總統的川普,因為相對於前任民主黨籍的歐巴馬(Barack Obama)是肉眼可見的友台,這讓許多過去只知道「革命左派」的「台獨派」(這些人當然絕大多數都是泛綠陣營的支持者),開始有興趣去了解川普背後的堅定「反共」力量源頭──保守主義(「保守」這個字眼在台灣長期被汙名化,被和守舊獨裁崇古畫上等號,其實「保守」是相對「極端」和「激進」的詞彙,保守派不代表守舊,他們一樣主張社會需要改變,只是反對左派那種「砍掉重練」激進的革命手段而已。其實主張環保、反對「開發主義」的左派,在很多議題上表現的都極為「反動」,比保守派更加守舊)和基督信仰。

事實上很多綠營支持者是在2016年後才知道,自己過去打倒國民黨的思考和手段,其實都是基於左派共產主義,在新的政治目標是隔離中國共產黨的情況下,他們極需要新的指導原則。

不過這種急就章的亂學,加上過去只懂左派,於是有人發明了一套「一切都跟左共反著做就是反左」的簡單易學方法──因為這些人對於左派的那套理論和意識形態都非常熟,當然就知道怎麼「反著做」。所以左派撐女權、他們就反女權,左派挺同婚、他們就反同婚,左派喊減碳、他們就主張燒煤燒到大家得肺癌……不過左派反核、這票人轉變態度變挺核的比率好像就稍低,看來「有些價值是難以丟棄的」(笑)。

2017年7月22日,美軍福特號(USS Gerald R. Ford)航空母艦正式服役,總統川普主持儀式(AP)
川普當選美國總統後,明顯改變美國政府的對台政策路線,讓不少台灣的台派開始認真去研究認識美國保守派。(資料照,美聯社)

結果就是產生了奇怪的「麥卡錫平反論」,簡單說就是麥卡錫反共抓匪諜是對的,過程中有些冤獄之類的「連帶傷害」是免不了的,重點是麥卡錫真的抓到很多共匪,阻止了共產主義在美國蔓延。「麥卡錫平反論」讓一小群綠營側翼主張因為中共實在太大太強,不能冒任何風險讓他們有機會滲透,蔡英文政府應該大權在握,把所有潛在的匪諜全部抓起來,宣告國民黨、民眾黨這種主張和中親中的政黨為非法組織,就像麥卡錫主義是「美國反共」的必要之惡,蔡英文政府也應該擁有自己的「必要之惡」。

但諾蘭在《奧本海默》的審訊會片段,卻讓觀眾用身體去感受,就算有大義名分,錯誤的事情就是錯的,在麥卡錫主義下的冤獄和受迫害者,不會因為「真的抓到匪諜」就讓自己的冤屈和痛苦消失,而那些執行者,也不會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大義名分」,而讓他們的邪惡手段變得不邪惡。

好萊塢金童把登月先鋒拍成「譴責登月先鋒」

不管諾蘭有沒有這樣的意圖,但我看到的,是奧本海默開發出原子彈害死很多人,即使不是他親自下令、下手,即使真的可能有更多人因此得到拯救,但並沒辦法阻止自己感受到「殺死很多、很多人」的罪惡感;而麥卡錫主義者那邊,卻是完全被利慾衝昏頭,嘴上「一切為國家(或是公平正義、世界和平,所有你能想到的美麗字眼)」的人,很可能內心裡根本沒有她嘴上講的那個東西。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好萊塢隨便一個導演都拍得出來。尤其是因為左傾思想(因為登月計畫對抗的是他們左派的精神原鄉蘇聯,他居然把紀念登月計畫50周年的《登月先鋒》拍成「譴責登月先鋒」)受到好萊塢力捧、以時年32歲成為史上最年輕奧斯卡最佳導演得主的達米恩查澤雷(Damien Chazelle),或是以《貧民百萬富翁》摘下奧斯卡最佳導演,把倫敦奧運開幕式搞成「英國─社會主義的天堂」的丹尼鮑伊(Danny Boyle),或許沒有諾蘭那種「神樣」的節奏掌控本事,但恐怕劇情的灑狗血程度(尤其是講到麥卡錫主義者迫害的邪惡這部分)恐怕要遠超過諾蘭,畢竟麥卡錫主義盛行的時候,好萊塢是受災最慘重的地方之一,在好萊塢拍戲罵麥卡錫主義,一點都不需要「有種」。

阿姆斯壯登月傳記電影「登月先鋒」(First Man),由加拿大男星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主演。(AP)
為紀念登月計畫而拍攝的電影《登月先鋒》,卻因導演的意識形態,主軸變成批判登月計畫。(資料照,美聯社)

諾蘭有種的地方在於他在電影裡面,確認了麥卡錫主義的確在「反共」,像是蘇聯真的派出間諜,利用奧本海默的戒心不足,成功地偷走製造原子彈的秘密,完全改變了二戰結束後的歷史軌跡,他幾乎是明示了奧本海默等這些「共產主義同情者」對共產主義和蘇聯是多麼的天真和無知。

諾蘭鏡下的共產黨,潮男潮女聚會

更重要的是,諾蘭把這些1930年代美國共產黨的聚會,拍得跟蘋果教聚會一樣,一點都不是共產黨自己拍的樣本劇那樣對於資本家仇深苦大、熱血青年一心要拯救社會民眾的樣子,去的人只是感覺自己那樣做很潮,然後跟看對眼的男男女女來個「愛的一發」。如果你對搞左派的人夠熟的話,就會知道這比指責他們搞出饑荒害死人還要能惹他們生氣。畢竟大多數人標榜自己是左派,只是想要獲得自己悲憐社會陰暗面、是有良心的好人的優越感,甚至只是覺得這樣做很潮而已,根本和窮人是不是真的窮到快死無關,現在諾蘭把這些事實指出來,不會讓他們感到不適才奇怪。

神奇的是諾蘭的《奧本海默》恐怕不只會讓美國國內觀眾不舒服,恐怕這不舒服來到台灣還是會存在,像是國民黨和柯文哲這些親中友中派的支持者,恐怕很難不想到自己支持的對象是不是像奧本海默一樣,對共產黨的理解太過天真,而將導致人類社會陷入冷戰、核子武器對抗的那種危機。至於老用「為了國家好」希望國家可以粗暴地「解決」反對者的綠營支持者,大概也很不爽自己的偶像麥卡錫主義者被諾蘭描繪成那樣的小人。

在好萊塢一片「政治正確」的傳教歪風中,諾蘭的《奧本海默》只提供場景,讓大家自己去思考誰對誰錯,實在相當難得,當然,不夠堅毅強大,是沒辦法在目前已經是「黨同伐異」的好萊塢這樣「任性」的。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會感嘆:「諾蘭真是太有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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