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批准的死刑是道德還是野蠻:《如果尼采是獨角鯨》選摘(1)

2023-11-0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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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指出,日本人殺死16名法國士兵後遭到處決,圖為示意。(BBC中文網)

作者指出,日本人殺死16名法國士兵後遭到處決,圖為示意。(BBC中文網)

橋詰愛平是日本皇軍第六師團的一名士兵,1868年3月8日,橋詰的兵團駐紮在海邊的堺市(大阪附近),適逢一艘停泊在港口的法國軍艦杜普雷斯號的士兵上岸。這時明治維新開始僅一年,日本正從幕府將軍(軍事獨裁者)統治的封建制度過渡到中央帝國政府,數世紀來首次允許西方人進入日本領土。這是堺市民眾第一次見到外國人,眼看法國士兵開始隨意地穿過他們神聖的廟宇,和當地人調情,他們驚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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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水兵的行為完全符合19世紀上岸休假的西方船員的作風,日本人卻認為這是一種可憎的失禮行為。橋詰和他的同袍奉命去勸說法國士兵回到他們的船上,由於語言隔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沮喪之餘,日本兵採取行動,抓住其中一人,綁住他的雙手加以羈押。法國人認為這是衝突的開始,紛紛逃回船上,但其中一人順手摸走一面日本軍旗;日本旗手是一個名叫梅吉的消防員,他立刻追上這名法國偷旗賊,並用斧頭劈開他的頭作為報復,法國人也開始用手槍射擊梅吉,橋詰和戰友們則扛起步槍來還擊,法方無論人數或槍枝數都遠遜於對手,他們只不過想探索一下這座小鎮(並和當地婦女搭訕),完全沒有準備要戰鬥。而在短暫的交火之後,日本人殺死了16名法國士兵。

由於彼此關係還很生疏且不穩定,雙方外交官急著平息怒火,防止流血事件擴大。法國人堅持日本軍方必須為傷亡負責,要求正式道歉,賠償15萬美元,並處決20名應對大屠殺負責的日本士兵。

20230203-陸戰隊實戰化操演以兩棲偵搜大隊演練主體,步槍均裝有戰術護木和快瞄具,槍管也有長、短2個版本;槍托部分與M4步槍同款。(蘇仲泓攝)
步槍作戰示意圖。(資料照,蘇仲泓攝)

涉及該事件的73名士兵全都接受了審訊,其中二29人承認開了槍,為了向他們的天皇致敬,29人全都願意接受處決。由於法國外交官只要求20人,士兵們去了一趟寺廟,在那裡抽籤決定誰要受死。結果橋詰勝出,沒抽中的9名士兵大失所望,他們抗議命運不公,要求和橋詰及其戰友一起被處決,但他們的請求被否決了。

故事到了這裡,我們發現,所謂正確的道德途徑,可說完全取決於你的文化背景。

橋詰和其他被判死的士兵接受(甚至欣然接納了)自己的命運,但他們不同意自己違反了任何軍事法規,畢竟,是法國人先開的槍。他們要的是修改判決:透過儀式性自殺(切腹)而死,而不是被處決。這麼做會將他們提升到武士的地位,這是所有步兵的終極目標。他們的請求被獲准了,在日本當局看來,這是一個暗中羞辱法國人,並將榮耀(而非懲罰)賦予那些被判死士兵的機會。

1868年3月16日,橋詰和19名同袍身穿白袴和黑色羽織,在數百名士兵的陪同下乘著肩輿(華麗的有蓋轎子)來到一座佛寺。他們被招待魚和清酒的最後一餐,兩國權貴分坐在切腹場地的兩側,其中包括到場查核日方是否會遵守協議的法國高官:杜普雷斯號指揮官,名字取得頂好的杜佩蒂-圖阿爾。

士兵們一個接一個走向前,他們平靜地跪在榻榻米上,將劍刺入肚子,切斷腹部的腸繫膜上動脈。在極度痛苦中,他們低下頭,由他們的助手實施斬首。切腹是一種在700年武士歷史中形成的古老習俗,但這是第一次被非日本人目睹,杜佩蒂-圖阿爾含蓄地說:他相當震驚。根據某些說法,杜佩蒂-圖阿爾在儀式當中不斷起身,被那些人在給自己開膛破肚時表現的難以置信的冷靜嚇住了。橋詰排在第12位,就在他要開始切腹時,杜佩蒂-圖阿爾要求儀式停止,譴責這種血債血還的方式,接著他召集其餘法國要員,匆匆撤回到了船上。

切腹(圖片來源:刀劍博物館「刀剣ワールド」官網)
切腹示意圖。(圖片來源:刀劍博物館「刀剣ワールド」官網)

對橋詰來說,這是奇恥大辱,他的正義死亡(為他自己和他的天皇帶來榮耀的機會)被否決了。儘管杜佩蒂-圖阿爾認為中止儀式是一種慈悲之舉,對橋詰來說卻恰恰相反。幾天後,剩下的九名武士被告知,杜佩蒂-圖阿爾已申請撤銷對他們的死刑判決,這對橋詰打擊太大了,他在聽到這消息的當下咬破自己的舌頭,希望能流血而死。對於橋詰等人來說,杜佩蒂-圖阿爾所展現的仁慈是比死更糟的劫難。

試想一下這個故事所引發的道德困境:一開始,法國人要求執行死刑作為殺害他們士兵的補償,這點是否合理?以牙還牙的方式是否合乎道德?還是國家批准的死刑原本就是野蠻而不道德的?杜蒂-圖阿爾中止儀式時是仁慈的嗎?如果是,那是誰覺得仁慈?那些被赦免的日本兵肯定不以為然。自殺是不是一種不合時宜的道德準則?如同本故事所示,這些道德問題的答案隨著你問的人、他們來自哪裡,以及身處的時代而異,儘管道德不見得是全然隨意的,但大致取決於文化。

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對於我們視為對或錯的行為的影響如此之大,此一事實顯示,我們的道德感並不是由外在、超自然力量所賦予的單一準則,它看來更像是一套被文化微調過的遺傳規定。果真如此的話,那麼我們的道德能力和其他認知特徵一樣,是演化而來的,至少,對那些研究動物行為的科學家來說似乎是如此。靈長類動物學者德瓦爾出版了許多關於動物社會複雜性主題的精采書籍,宣揚了人類道德演化「由下而上路徑」的觀點,這顯示人類道德(包括宗教信仰)並不是(眾)神傳給我們的,也並非完全來自對於非本質的高層次思考。相反地,它是所有群居動物共有行為和認知的自然顯露(由演化形成)。「道德法則不是從上面強加的,也不是從論證周密的原則衍生而來,」德瓦爾在《倭黑猩猩與無神論者》(The Bonobo and the Atheist)一書中寫道,「而是源自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根深柢固的價值觀。」

20231020-《如果尼采是獨角鯨》立體書封。(平安文化提供)
《如果尼采是獨角鯨》立體書封。(平安文化提供)

*作者賈斯汀.葛雷格Justin Gregg,心理學博士,聖法蘭西斯薩維爾大學(St. Francis XavierUniversity, StFX)副教授。研究主題為海豚的社會認知、語言學和語言進化的背景,曾擔任美國非營利組織「海豚溝通計畫」(Dolphin Communication Project)高級助理研究員,參與日本和巴哈馬群島野生海豚的回聲定位能力的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如果尼采是獨角鯨》(皇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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