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翻牆出來,看見人性

2023-12-02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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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加強網路控管,翻牆就是有罪。(AP)

中共加強網路控管,翻牆就是有罪。(AP)

一段用直白的語言解釋了「翻牆罪」的視頻在網絡引發關注。「翻牆」實際上就是讓自己和「敵人」建立連接,從而減少仇恨,促進互助。

「只要你在國內使用翻牆軟件,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麼……都屬於非法行為。」近日,一段由汶川縣人民法院所發布的視頻,用直白的語言清楚地解釋了網絡「翻牆罪」,並將「翻牆」認定為一種黑客(駭客)攻擊行為,也就是侵入計算機信息系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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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解釋也符合現實中發生的一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今年9月,一位居住在河北承德的程序員發帖表示,自己為境外公司工作,通過翻牆登陸Github以領取公司任務。當地公安局認定他的行為是「擅自使用非法定信道進行國際聯網」,對其處以行政處罰--罰款200元,沒收「違法所得」105.8萬元人民幣。

汶川縣人民法院的解釋,讓很多網民都想到了在牆內外自由出入的退休官媒評論員胡錫進、外交官員華春瑩等人。11月24日,微信公眾號「基本常識」的作者項棟梁在微博上實名向北京警方舉報胡錫進違法翻牆。項棟梁認為,他是在幫著法院普法。

微信公眾號作者「亮見」認為,項棟梁的舉報基於一個簡單的邏輯問題:如果汶川縣法院說得對,胡錫進在國內翻牆了,那他就是違法了,就該查處;如果翻牆上網不違法,或者不是所有翻牆行為都違法,那麼汶川縣法院就說錯了,作為國家司法機關,就應該站出來為錯誤澄清道歉。「要麼胡錫進違法了,要麼汶川縣法院說錯了,二者必居其一。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我沒看出哪裡有什麼邏輯漏洞」。

官方迅速解決了問題:那就是第二天即凍結了項棟梁的個人賬號,官方提示「因違反相關法律法規,該用戶目前處於禁言狀態」。

為什麼要維護「翻牆」特權,為什麼普通民眾即便「不關心政治」也不讓「翻牆」呢?

建立網絡高牆,阻礙信息流通,禁止言論自由,對於專制統治來說,有多種目的,比如方便他們扭曲信息,篡改歷史,留下他們想要的「正確集體記憶」,煽動民族仇恨(參考《長平觀察:縱有「千問」,終歸「一言」》。這裡我想要補充一點,那就是阻止民眾和外部世界建立連接。

汶川縣人民法院的視頻說, 「翻牆實際上就是將自己送到敵人的圍獵場,甘願掉入敵人精心布置的違法陷阱、勾聯陷阱、政治陷阱」。這是一種恐嚇話語,它真正要說的意思是,「翻牆」實際上就是讓自己和「敵人」建立連接,讓洗腦教育的效果大打折扣。

亞當·斯密的「辱華」設問

兩百多年前,英國哲學家和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做過一個在今天看來頗為「辱華」的設問:假如大清帝國和無數中國人突然被地震吞沒了,歐洲一個和中國沒有特殊關系的人,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如何?亞當·斯密說,他會跟沒事發生一樣,照樣工作、休息和娛樂。

澳大利亞哲學家彼得·辛格在他的著作《你能拯救的生命》中引用了這個設問,來說明慈善行為的遠疏近親。他說,2008年中國四川發生地震,造成7 萬多人死亡,35 萬人受傷,近 500 萬人無家可歸,電視新聞讓他對遇難者家屬感到同情,但是並沒有因此而停止工作或者悲痛難眠。

他還舉例說,2004 年海嘯襲擊了東南亞,造成 22 萬人喪生,數百萬人無家可歸,美國民眾為此捐款15.4 億美元。然而,第二年美國本土遭受卡特裡娜颶風襲擊,造成約 1600 人死亡,美國民眾給災民的捐款達到65 億美元。

儘管彼得·辛格認為,遠疏近親是人類進化過程中自然選擇的結果,但是我也從這些例子中看到,兩百多年來,世界已經發生了曾經難以想象的變化。假如亞當·斯密生活在今天,他一定不會做那樣的假設--不僅僅因為擔心被控「辱華」,更是因為不可能所有人都對地球另一側的人道災難無動於衷。事實上,2008年的四川地震,中國收到包括港澳台在內的境外捐助200多億元人民幣。美國民眾為東南亞海嘯災難的捐款,雖然不到發生在本土的損失更小的颶風災難捐款的四分之一,卻是兩百多年前難以企及的善行,創下了美國境外救災捐助的歷史記錄。

這個變化中最關鍵的因素,就是整個世界建立起了連接,日益成為「地球村」。因為這個連接,災難發生的消息可以瞬間傳遍全球,慈善組織的運作也四通八達。

面對一個在撒尿的人,我怎麼也無法開槍」

連接不僅能迅速帶來救助,也能消除仇恨。儘管培養仇恨的方式多種多樣,但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切斷和「敵人」的連接。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是,這說的是軍事指揮家。古往今來,要讓民眾去仇恨陌生人,要讓士兵去殺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敵人」描繪成異類和惡魔,也就是非人化。在資訊高度發達的今天,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大多數煽動仇恨的專制者都會阻礙信息的自由流通,建立互聯網高牆,並懲罰翻牆者。

戰爭倫理研究者袁源舉過一個例子,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一位聯軍士兵留下了這樣一則日記:「雖然我已經習慣隔著戰壕射擊敵人,但今天在休戰的間隙,我剛好看到敵人在撒尿,這種人所共通的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好像一下子點醒了我,讓我意識到敵人跟我一樣。面對一個在撒尿的人,我怎麼也無法開槍。」

儘管每一個人的良知喚醒方式和難易程度各不相同,但是我仍然相信,那些戰死時「嘴裡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的「最可愛的人」(中國人民志願軍戰士),或者殘忍地殺害婦女兒童的哈馬斯恐怖分子,都經歷了長時間信息封閉狀態下的洗腦教育。

在一定程度上,「奉命翻牆」的胡錫進、華春瑩等人也和「敵人」建立了連接,看到了敵人撒尿、吃飯、上班以及唱歌跳舞,他們並不真的仇恨「敵人」,甚至會愛上「敵人」,到「敵國」去購房置業,讓老婆孩子去那邊生活和工作。而不被允許「翻牆」的本國民眾,則被他們煽動起來,會真的對沒有建立任何連接也毫不了解的「敵人」產生深仇大恨,隨時准備去充當炮灰。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本文原刊德國之聲,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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