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閣下，我們知道事實上支聯會並非外國代理人，而這一年來的折騰亦沒有證據證明我們是。在此情況下判刑，等同於懲罰捍衛真相的人。真相是，『國家安全』被用作虛假的藉口向公民社會發動全面戰爭；真相是，我們的人權民主運動植根香港，而非由邪惡的外國勢力移植而來；真相是，這裡的人民有自己的聲音，並不會被噤聲……
閣下，如果必須的話，你就對我們的不服從宣判；但當權力的行使是建基於謊言，我們生而為人只能不服從。以上就是我的陳詞。」－－鄒幸彤，《開庭陳詞》，2023
生而為人 我不服從
《幸彤在監獄》是一部描寫關於香港人權運動者，鄒幸彤律師的紀錄片。鄒幸彤是前支聯會(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副主席，她先後因為四件案件被定罪，分別是在2020以及2021年她在網上宣傳以及呼籲香港市民參與六四紀念集會案(「涉嫌宣傳未經批准集結」)、支聯會因涉國安法拒交資料案，加總被判刑22個月，此外還有與支聯會主席李卓人、副主席何俊仁，三人共同被香港政府指控「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關押至今。
「在專制統治下爭取民主，坐監是不可避免的。這可能聽起來很殘酷，但這不是我先說的，是劉曉波說的。」(鄒幸彤獄中書信)
觀影前就知道，這會是一部很壓抑很沉悶的紀錄片。但就在這樣的壓抑中，聽到了好久不見的劉曉波老師的名字，想起來仙逝已久的哲人身影。
《幸彤在監獄》於3月19日在台灣首映，如同悲劇的巧合是，香港立法會在同日三讀通過《香港基本法》23條立法，這是繼香港國安法通過後，更加限縮香港人民權利，甚至全世界對於香港民主狀況、聲援及異議人士的政治立法。
國安立法 香港淪陷
有些人會問，各國皆有規定國家安全及相關法律，何獨吾人認為「香港淪陷」？那是因為，所謂的比較，並不是這麼形式表面的對比，而是要在文化制度、法律解釋、政治自由等層面多方理解、析異。中國與香港，對於異議與批評者，當局直接上綱定調為叛亂政府，而無實施民主討論的言論空間，這便是恣意解釋、缺乏容忍異己，亦無所謂政治民主的土壤。
比方說，原本的香港立法會選舉，即已是在奇妙的「功能代表制」劃分下，以極端不合理的「無法代表民意的方式」組成(直選代表名額僅半數)，而這屆(2021年)香港立法會的組成，立法會由70席擴大至90席，但直選議席從35席減至20席。在153名候選人當中，僅有13名被認為屬於非建制派(可以理解為理念上偏民主、反對派、較不親中)，自認屬於民主派的只有「3」人。於是當時有民調顯示，只有48%受訪者想去投票，創30年來的新低。(都被搞成這樣，有投有投，差別在哪？)
又比如說，香港這些年來的「DQ風暴」，指當選的區議員或立法會議員，即使當選，仍因為各種理由被剝奪當選資格，俗稱「DQ」(disqualify)，這些年來越來越多，如2016年立法會選舉、2018年3月立法會補選、2018年11月立法會補選、2019年區議會選舉等是。
在2016年香港立法會選舉後，發生立法會宣誓風波，不同黨派人士在宣誓前後自行增加誓詞內容，或以各種花式表演傳達政治理念訴求，然而，事後有六位當選人遭取消議員資格。而在2019年(那年發生反送中事件)香港區議會選舉，民主派雖然在全港共18區大勝，取得388席，但在2021一波辭職潮(超過260餘人)，及宣誓無效被DQ共49人、缺席宣誓6人後，民主派剩下63位，比當選時減少84%。
宣誓愛國 無法作到
雖然態樣不完全一致，但你會不會想說，他們到底在幹嘛？其實，也沒有在幹嘛，只是很多人不願意念出的誓詞，是這樣寫的：「本人謹以至誠，據實聲明及確認，本人就任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立法會議員，定當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效忠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盡忠職守，遵守法律，廉潔奉公，為香港特別行政區服務。」(立法會版本)
於是這幾年來，極其荒謬又高度相似雷同的畫面在香港發生，根據維基百科幫我們「記憶」下來的就有：
2012年，時任立法會議員黃毓民在首次宣誓時，讀出「效忠中華人民（咳咳）香港（咳咳）」，沒有讀出「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全部字眼，被主席裁決無效，第二次宣誓時除了加上「打倒港共政權、打倒梁振英」等，還用斷句方式念誓詞：高聲喊「效忠中華○民○○國」（筆者按：所以現在是在偷臭誰？）、輕聲念「人」和「共和」。
2016年第六屆香港立法會，梁頌恆及游蕙禎高舉「HONG KONG IS NOT CHINA（香港不是中國）」標語，梁頌恆先宣讀一段效忠「Hong Kong Nation」的內容，然後讀英文版誓詞，將「CHINA」念成「Chi-na（支那）」(辱華意味)。游蕙禎則念「Special Administrative Region of People's Refucking of CHI-NA」把Republic變成了Refucking，「Chi-na」亦同。
至於劉小麗，她在宣誓時，每5到8秒念出一個字，花了將近13分鐘才宣誓完畢，破了香港立法會史上宣誓時間紀錄，後來被主席宣佈無效。
你可能會覺得，這些人是有什麼問題，對，我也覺得問題很大。這些人前仆後繼、不怕死地在那邊亂改誓詞，不然就是被認定態度不夠莊重誠懇，或者在讀誓詞的前後，一直呼喊著政治口號。歸剛欸！洗咧亂？（台語：一天到晚！是在亂？）你覺得他們在作秀嗎？還是你也會有一點理解，這些人，正在冒著極大危險，對當權者與荒謬制度作出堅強抵抗？
這樣看起來光怪陸離的事，在彼岸香港，他們冒著被DQ跟入獄的風險在做，我相信，他們不是不愛國，只是，不愛那個極權的中國政府。我亦相信，他們不是不愛港，只是，不愛那個已受到中國高壓威權統治下的香港特區政府。但偏偏，中國治下，限制要「愛國愛港」的「港人治港」。
民主有限 自由不再
早在港英政府時代香港即有立法局，即便成立的初衷非為民主政治(充其量是為了管理殖民地稅務)，其用意依是延續殖民地舊有慣性，讓政府預算符合民情。帝國不願與子民分享政治權力，卻也不干涉民間活動，「香港不民主，但很自由」、「香港是講法治的地方」(早期港片很愛講這句台詞)，是港人與港英政府的最大公約數。如今日不落帝國已日落，而新的政權制定新的規則，香港喪失民主、也已不再自由。
港人期盼的民主不是轟轟烈烈，而是循序漸進地軟著陸，如香港任何一段歷史記憶，由英國武官治港逐漸轉為文人總督、由大英國協轉為特別行政區，歷史的結果都是劇變但過程又如此緩和。五十年協議滿足港人民主軟著陸的幻想，而幻想又因國安法具體化後破滅。
於是，到了2021年立法會選舉（也就是這次通過基本法23條的立法會)，90名議員中，89人為親政府建制派，這下真的完了完了BBQ了，別說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那種幹話，就算你是葉問，一個打十個也打不過啊。所以，這一次，香港立法會全票通過基本法23條修正，跟鄒幸彤律師陳詞中提到的「一男子」(即習近平)全票通過二連任國家主席一樣，自此，整個國家(或港府)，再也沒有人能投下反對票。
民眾聲音 擋在門外
「法官閣下，今天的聆訊在一個諷刺的時間舉行，當虛假的人民代表正在北京舉行盛大聚會，忙於將一男子的願望當成全國的願望來擁護，人民真誠的聲音卻被這個法庭拒之門外。當國家的利益由一個黨、甚至一個人來定義，所謂「國家安全」便無可避免成為人們權利和安全的威脅，無論在國內抑或全世界，就像天安門、新疆、烏克蘭和香港的情況一樣。」(鄒幸彤，《開庭陳詞》)
在紀錄片中，許多鄒幸彤律師的朋友接受採訪，唐南發、劉家儀、關振邦、黃浩銘、林洋鋐、阿古智子……以及展示出鄒幸彤律師的伴侶野渡寫給她的書信(其實還有許多出場人士，但抱歉，由於現場速記，請恕無法全部記憶)。大家都想讓鄒幸彤知道，雖然她在獄中，但世界上，有很大的一群人，都在關心她，關心著，她與眾人所共同信仰著的事物與追求。
2023年6月4日，劉家儀與關振邦在香港維園噴水池以「個人悼念」方式，哀悼六四事件死難者，以及為「天安門母親」們祈福，他們在噴水池前舉花、拿著禁食標語，不過就是幾張A4紙，但周圍警察比他們還多，認為他們「兩個人」，就「作具煽動意圖行為、公眾場所行為不檢」。(如果一個國家，這麼容易被顛覆叛亂，人民這麼容易被煽動影響，那……)
在另一個段落中，這次換了香港社民聯主席黃浩銘跟前支聯會常委徐漢光站在維園，舉著燭光，背後十幾個警察翻越石梯，拼了命要制止他們。就是在這個地方，我聽到片中傳來鄭智化的《水手》旋律，一聽開口，才知道原來是粵語的《自由花》：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無論雨怎麼打 自由仍是會開花
但有一個夢 不會死 記著吧
來自你我的心 記著吧」
維園燭光 勿忘六四
黃浩銘說：「中國要消滅公共平台的聲音，（所以鄒幸彤堅持）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要點起一盞燈，雖然微弱，但至少有一盞燈，讓其他人知道，原來有人跟我們一樣，在這條路上。」
也有一位受訪者說：「（鄒幸彤）以自己的人身自由作代價，嘗試爭取一些她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不只是需要勇氣這麼簡單」
關於六四事件，筆者除了每年固定在該日禁食紀念之外(還有二二八)，自前年開始，筆者受華人民主書院委託，處理六四事件32週年紀念晚會遭人為破壞妨害集會，以及33周年紀念物「恥辱柱」遭破壞噴漆之重大侵擾案件。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堅持著、紀念著。
鄒幸彤說：「本人的堅持，也是很卑微的堅持，只是維園要有燭光」追求民主、紀念六四的道路，不只鄒幸彤，逐漸凋零的天安門母親們、流亡海外的異議人士們、用奇怪的「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名」被打入牢獄的維權人士們，所有曾在、仍在這條道路上支撐著走下去的人們，永不忘記，永不放棄。
記住劉曉波，記住丁子霖、記住那些流離尋岸的、記住那些用生命跟時間去愛著的。我們可以卑微如塵土，不可扭曲如蛆蟲。
永不忘記 永不放棄
米蘭．昆德拉在《笑忘書》中寫道：「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記住這些人、記住這些名字、記住這些當權者要你忘記的事。
雖然，寫了這篇文章以後，應該是直接違反香港基本法及國安法，以後無法再踏足香港，但那又如何？我從小看香港電影、港漫長大，從王晶看到王家衛、從旺角卡門看到重慶森林，再從花樣年華看到2046，跟小我十歲的妹妹一生伏首崇拜周星馳，從劉德華聽到張學友（張學友張學友我們愛你)，從天子傳奇看到火鳳燎原。然後，看到火鳳燎原第四百七十三回《奴才婊子》的最後一幕：
「黃泉路上，滿是哀魂相伴。他們在祈求，早日將一樣東西賣出去。賣掉了，就變人了。賣吧，賣國吧。這東西，快腐爛了。」(此話於2016年12月底出刊，還記得本文上頭寫到，那年香港立法會的荒謬嗎？)
在觀影的好幾個瞬間，我想起十年前的雨傘革命，還記得當時我到了香港，投宿於灣仔旅店的那位年輕老闆，知道我語言不通，帶著我從晚上在街頭走訪到了清晨，我恍恍惚惚又想到昆德拉，想到電影《天馬茶房》(描寫台灣二二八事件)的主題曲《幸福進行曲》。想到電影《波斯語》，想到主角在集中營裡將一個個死難者的名字，編成自創的「波斯語」，將2840名猶太人同胞的名字記了下來，帶回去，訴說給他們的家人哀悼。我們每個人，都用記憶來抵抗遺忘。
生於亂世 有種責任
五年前，香港的反送中運動後，接連有香港的手足(抗爭者互稱)由於上了黑名單，流亡海外，有些來了台灣，或以台灣作為中繼站。當時陸委會公布「香港人道援助關懷行動專案」，成立「臺港服務交流辦公室」，預備要提供港人必要協助。同時，這些年來，民間NGO社團組織與許許多多的個人，分別義無反顧投入「撐香港」的行列。
當然，努力只需要更多，而沒有足夠的一天，何況，近兩三年來，許多「還未那麼水深火熱」的香港公民，想要透過其餘投資移民、依親、求學等方式來台，意欲申請居留台灣，然而過程中或有接受到不同的阻礙，或以「國安疑慮」作為拒絕藉口，筆者自身承辦業務中，亦有此類案件，如以行政院訴願查詢網站查詢，以「香港」、「居留」為關鍵字，即可查詢到相當數量的否准居留處分。
有許多人認為，2020年的蔡英文總統高票勝選，是因為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的時勢所趨，形塑了滿滿的芒果乾(亡國感)，間接助益蔡英文。時隔多年，香港形勢每下愈況，自由空間逐步限縮至零，眼見於此，基於人道考量，人權價值，當今政府(乃至即將上任的賴清德總統)對於現行的政策，有無重新通盤檢討的空間？對於所曾經拒卻的申請案，有無再詳細審酌再議之可能？
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
記得當天觀影後現場QA環節，有位外籍人士分享他的想法，最後改用粵語緩緩念出：「光復香港」，底下眾人齊聲大喊：「時代革命」而我坐在最後一排，淚流滿面。希望，鄒幸彤律師即使在獄中，也能夠聽到，海內外無數異議人士、民主同盟，以及她的家人朋友們對她的聲援及呼喚。
現場有人問到，紀錄片裡也有提到，當各國不斷頒發人權獎項表彰對鄒律師的支持與致敬時，會不會反而造成她的處境艱難？這個問題，可能可以從她獲頒韓國光州人權獎時的書面感言，找到答案：
「這個奬項是屬於每一位爭取自由民主丶捍衛人權的香港人，感謝評審委員肯定港人抗爭的努力丶勇氣與堅持，藉此把這份榮光歸香港。」
鄒幸彤的戰友們說，她最在乎的，是言論自由，認為面對強權，不能被噤聲。她說：「要笑着應戰，自由被剝奪，笑容不能被奪去」是為記。
＊作者為執業律師／公民監督國會聯盟法案評鑑委員，聯合作者：蔡政達／公民監督國會聯盟法案評鑑新進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