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文化之所以夠被繼續傳承下去,我認為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在於人們對音樂的需求。音樂要流傳下去,除了努力練功力和探索詮釋可能性的演奏家之外,絕對需要聽眾。說穿了,沒人要聽的音樂,就會被遺忘。市場機制理論中常會提到「供給」與「需求」,在音樂產業裡,我們可以想像,秤平的一邊是音樂活動(供給),另一邊是聽眾(需求),如何取得這兩項之間的平衡,是音樂產業必須面對的課題之一。
聽眾從哪裡來?
身處在歐洲藝文界十多年,我從幕前走到幕後,在舞台人的身份中,我穿著昂貴性感的晚禮服踏著十幾公分的高跟鞋坐在距聚光燈下演奏鋼琴。在多媒體公司合夥人的身份中,我穿著便宜的套頭毛衣搭著破爛的球鞋在後台揮汗搬著影音器材。在唱片產業裡,我曾是被支使被漠視的助理小妹,也曾是支使他人的執行製作人。
在這些許多截然不同的身分當中,我得以觀察音樂產業在各個國家的不同面相,我也發現,不論在哪個國家,大家其實都有許多非常類似的挑戰,除了為了運作資金經費的來源想破腦筋以外,那就是:聽眾/消費者從哪裡來?
以一個音樂人和音樂欣賞者的角度來看,我認為最根本的挑戰不是聽眾從哪裡來,而是我們要如何培養聽眾。古典音樂好似風花雪月的藝術類,但她當然也必須與其他休閒娛樂產業競爭,沒有人聽、沒有人花錢支持,產業就會面臨被淘汰的命運。
在有關培養觀眾的課題上,這些年我有個感慨的經驗,是發生在台灣。奧地利駐台代表處(Austrian Office in Taipei)是奧地利政府派駐在台灣的官方機構,他們多年來也嘗試與台灣的學校們合作,藉由不同的藝文企劃將奧地利文化帶給台灣學生。2018年五月歐盟慶祝歐洲日,在台灣也有一系列的公開慶祝活動。非常巧的是,我恰好在同一週於屏東有演出,透過奧地利外交部穿針引線,歐盟駐台經貿處邀請我去位於台北的慶祝活動,進行鋼琴獨奏的表演。當時奧地利駐台代表處覺得,既然我人都到台灣了,不找個學校來合作一下太可惜了。
這裡稍微簡單介紹奧地利外交部在國人於海外藝文活動的經費補助的運作程序:奧地利政府十分注重藝文外交,但是因為粥少僧多,向來有著非常精準的要求,奧地利的音樂家們到國外演出,想要得到外交部的補助,基本上就是得在節目中準備奧地利現代、最好是還活著的作曲家的音樂。
我既是音樂人又是奧地利公民,覺得這個條件很合理,因為作曲家的曲子不被演出就沒有機會被流傳下去(總不能幾百年下來還老是在啃海頓、莫札特、舒伯特吧!),當時我在曲目編排上,放入了幾位奧地利現代作曲家的冷僻曲目,我敢保證在台灣可以說是幾乎聽不到的。奧地利駐台代表處將演出場所敲定位於新北市三峽的安溪國中,由我帶著兩位奧地利音樂夥伴,在五月初的某個下午到該校進行演出。
我們台上台下一起舒服的吹著冷氣,學生們的反應什麼都有,有些聽得目不轉睛,有些則是睡得東倒西歪。那天我們演了奧地利爵士作曲家獻給我們的曲子,解說奧地利現代樂大師中特別的演奏技巧,敘述奧地利流行樂巨星和音樂劇中的抒情曲,敘述奧地利的舞會傳統上的舞蹈如維也納華爾滋(Wiener Walzer)、波爾卡舞曲(Polka )等,並和學生大玩各種奧地利音樂中的節奏遊戲。
該校校長是個很有活力的中年教育家,他對著黑壓壓一片好幾百人的學生們說,大家現在都很辛苦在準備會考,等你們長大的時候,或許不記得這次考試的內容,但是或許你們其中會有一些人,會記得我們在今天的下午一起欣賞了這場音樂會,記得當時得到的感動。
當學生們排隊離開的時候,好幾個轉過頭來開心的對我們揮手。眼睛亮晶晶的。
有奧地利音樂家要來?要準備考試,哪來的時間聽他們演出!
演奏會後,我渾身上下都是滿滿的能量,青春洋溢的孩子們直接的反應是令人難忘的。這時,奧地利代表處的窗口用著感嘆的語氣對我透露,這場音樂會其實非常不容易才辦起來的。原來他們在籌備階段時聽到我提出的節目內容後,覺得很獨特,就非常希望能夠分享給有音樂班的國中,想說音樂班的學子們因為有專業的底子,能夠有更深入的交流和互動。不料遭到多所有音樂班的國中拒絕,理由都一樣:會考快到了,學生們要念書,沒有時間聽音樂會。
我聽到「因為考試沒有時間聽音樂會」這樣的說法,心裡是說不出的震撼。奧地利駐台代表處人員的態度很婉轉,我感覺得出他們沒有繼續說出的下文:這場音樂會不需要學生外出,音樂家的演出費全部由奧地利方負責,新北市政府還會開專車把奧地利來的音樂家直接送到學校去(其中還有會說中文的台裔音樂家,完全沒有語言障礙),但是學校還是怕「影響課業」。
一個擁有音樂班的學校,在栽培的是未來靠音樂吃飯的音樂人,不肯或是不敢撥兩堂課出來讓學生聽音樂會,校方實際地用行動教導這些未來的音樂家「聽音樂會的機會是可以被犧牲掉的,因為考試比較重要。」
如果聆聽音樂會是個被視為不重要+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的行為,而且還由大人帶頭做起,那麼大人們還有什麼資格來期望和要求孩子們,藉由音樂來培養氣質陶冶性情?
就算你長大後忘記了學校考試考了啥、卻清楚記得的那麼一場音樂會
很幸運的是遇到安溪國中的校長,他是一位熱愛音樂的教育者,學校還有一間正式的演奏廳(座椅柔軟、冷氣舒服,一堆學生聽到呼呼大睡),演奏琴也為了我們的來臨而特別請了調音師來調音。我不知道是否會有家長抗議學校「犧牲」寶貴的兩節課,讓學生聽音樂會,校長與師長就是非常熱情非常開心的期待我們的來臨。
我自己在差不多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曾經有過這樣一次這位校長說過的「就算你長大後忘記了學校考試考了啥、卻清楚記得這場音樂會」的經驗。過了二十多年了,那場音樂會給我的震撼,一直到今天,還一直在我的心中。
那是一場美國女中音巨星潔西諾曼(Jessye Norman)的一場由美國鋼琴家 Phillip Moll 伴奏的演唱會,在史代爾馬克州音樂協會(Musikverein für Steiermark)的主演奏廳舉行,十多歲的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只因為學姊說這是一位非常厲害的聲樂家,加上音樂院學生可以免費索取音樂協會的站票,我這個小跟班就隨在學姊屁股後面進到音樂廳。
當天的曲目我通通沒有聽過,有德國浪漫晚期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的德文藝術歌曲,也有法國印象派作曲家德布希和拉威爾的法文組曲。都不是那種非常入耳好懂的曲子,但是當潔西諾曼一開口,就完全抓住大家的心,全場屏息!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完全被她的台風所折服。
音樂會結束時聽眾為之瘋狂,不斷喊安可,因為觀眾不放人,她一首又一首的安可,當她唱起歌劇「卡門」的著名詠嘆調時,外型明明就是一名黑人大媽,但是她全身散發出的嬌媚和性感,活脫脫就是令人無法抗拒的壞壞女!最後竟足足多唱了一個多小時,我們這群站在站票區的學生,通通越過欄杆,衝到舞台前著迷的對她尖叫,潔西諾曼嗓子幾乎都沒有聲音了,但是我們還是不斷拍手叫著安可。她露出無奈的表情,坐到鋼琴前,自彈自唱了一首搖籃曲,結束時真誠的望著我們,雙手放在胸前,沙啞地、溫柔地說:「今天就到這此為止吧!」
我與其他聽眾耐心的等待簽名,輪到我時,我將耳朵上的夾式耳環取下,放在掌心,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她。用著笨拙的英文,對她說:「我從來不知道聽音樂可以有這麼多情感。這是我很心愛的耳環,我希望妳會喜歡。」潔西諾曼無比溫柔地看著我,露出了一抹微笑。然後,她慎重地接過了我的耳環,告訴我:「我會好好珍藏的。」
我在那一晚,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古典音樂的魔力。沒錯,古典音樂真的不像悅耳易記的流行樂那麼容易入門,你確實需要有那麼一點基本了解,但是更重要的是,你需要有一個人主動牽住你的手讓你知道,古典音樂有多麼的棒!那個人就是舞台上的表演者,他或她是否真心誠意想要把自己對古典樂的熱情傳達出來,在我看來,是最重要的力量。在往後的音樂會中,我也告訴自己,我也要像她一樣用音樂讓別人感受情感。潔西諾曼在那一晚給我的力量,在過了二十年後,依舊在我的胸膛中鼓動著。
而當晚也有從來沒有聽過古典音樂會的朋友,因為這場音樂會的經驗,而對「無聊難懂的古典樂」一百八十度的徹底改觀,不僅開始接觸古典樂,更是愛上了聽音樂會時,與他人一起享受演出的那種臨場感。是的,觀眾就是這樣培養的!唯有讓還不是觀眾的人們踏入演奏廳,才有機會讓他們成為未來的觀眾群。
為了音樂中的那個擁抱
常常有人問我,幹嘛還要花錢花時間去聽音樂會,現在網路那麼方便,想要臨場感那就聽現場直播不就好了!當然,感謝科技的發達,現代的我們不論在哪裡,都可以透過網路聆聽各式各樣的音樂。
然而,每一場音樂會都是那麼僅僅的一期一會,台上的音樂家就算是演奏他已經演奏過千千萬萬次的曲目,但因為當天的心情、體力、精神狀況不同,台下也坐著不同的觀眾,大家也是帶著不同心情而來。台上和台下的這些波長凝聚在一起,都會產生不同的能量和氛圍,所以每場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
在短短的幾個小時中,舞台上的人將他放在音樂中的信念和力量傳達給觀眾,在這個美好的一刻,他用音樂輕輕地擁抱了坐在觀眾席的你我,讓我們感受到溫暖。音樂傳達情感,傳達能量,傳達感動,讓我們僵硬的心又熱了起來。人的一生有太多不如意,有太多痛苦,而音樂的存在,就是要給我們更多的熱能,來面對生命中的冷冽。
(古典)音樂會的存在,一方面是為了讓音樂人擁有演出機會、能夠跟大眾呈現自己對於音樂曲目的詮釋,另一方面就是將藉由這些看不見的溫暖擁抱,將音樂傳承下去。我深信展演機構是深具社會使命的,他們努力繼續讓這些擁抱繼續存在,讓更多人能夠體會聆聽音樂的美妙,讓更多人能夠從音樂中擷取力量。或許過了幾天,我們忘記了那天的音樂會到底聽了什麼,但是我們感受到的能量,將悄悄的存放在你體內,在某些你不知道的時刻,支撐著你的心靈。
但願每個人在生命中,都能夠至少有那麼一次機會,從音樂中體驗到那個令人溫暖的擁抱。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酸恬苦辣(原標題:奧地利古典樂系列3:為了那看不見的溫柔擁抱)
責任編輯/林安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