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當香港從英國手上交還給中國時,這裏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口能說哪怕一點普通話。
現在,二十年過後,這個比例幾乎翻倍。
但就在人們越來越能夠用普通話交流的時候,香港的一些人正在對此失去興趣,甚或直接拒絶說普通話。
香港理工大學的漢語及雙語傳譯教授陳瑞端表示,對於她其中一些學生來說,講普通話幾乎可能成為一種禁忌。
「特別是在年輕人當中,普通話的整體水平正在提高,」她說,「但是其中一些是根本抗拒。」
這是因為,對於很多人來說,普通話變成了一種象徵香港「大陸化」的不安提醒。
社會上對普通話抗拒的同時,是人們開始質疑自己的中國人身份認同,這同時令香港和中國大陸政府警惕。
去年六月,香港大學一項年度調查發現只有31%的人說為自己是中國人感到自豪,比之前一年有顯著下降,也是自這項調查於1997年開始以來最低的一次。
通往成功的語言
即使對普通話的反感正在形成,人們也不情願地意識到,流利地說好這種全球有10億人在講的語言可能是在香港通往財富與成功的關鍵。
我最大的小孩滿兩歲時,我開始尋找合適的幼兒園。
令我驚訝的是,香港最搶手的學校都教英文或者普通話,而不是幾乎全香港人的第一語言廣東話。
而更令我震驚的是,據香港教育諮詢機構Top Schools的創始人魯思·本尼(Ruth Benny)所說,她99%的客戶,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派駐人員,都強烈地傾向於普通話。
「我相信廣東話在正規教育的語境下並沒有被非常重視,」魯思·本尼說。
她表示,廣東話的家庭很樂意讓他們的小孩能夠「流利地社交」,但更傾向於讓他們把普通話當中學中文,學習標凖的中文書面語。
在香港主權從英國手中交還給中國20年之後,越來越傾向於普通話的教育系統要以廣東話為代價,這在香港居民當中引起了憤怒和不安。
他們擔心,這座城市獨特的文化和身份認同最終會被納入中國大陸,一些人疑問,這種語言是否正在和這座與之緊密相連的城市一起消亡。
語言之爭
1997年主權移交之前,很多香港本地學校都在官方的介紹當中使用英語,但在實際教學中也使用廣東話。
被稱為普通話的國語在1980年代引入各所學校,但直到1998年才成為教學綱要當中的核心部分。
廣東話與普通話:誰先出現?
粵語廣東話被認為是起源於公元220年漢王朝覆滅之後,當時長時間的戰亂令北方的漢人向南方逃離,由此將他們的古老語言帶到南方。
被稱作「官話」(Mandarin)的普通話,最早的紀錄則要晚得多,在14世紀中國的元朝。在1949年中國共產黨執政之後,普通話在全中國普及。
「正如所料,在回歸之後,普通話更受重視,也更普及,」香港大學教育學院教授謝錫金說。
到1999年,香港教育局已經開始公開宣傳,其長遠目標是要以普通話而不是廣東話作為中文科的授課語言,不過未有提出實施這一目標的具體時間表。
大約十年後,政府顧問小組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宣佈,將支出2600萬港元予各學校,轉為以普通話教授中文。
該小組表示,在四年內可能最多有160所學校加入這一計劃。
廣東話關注組織則估計,70%的小學和25%的中學現在都使用普通話教授中文。
政府偏向?
在官方修辭上,香港政府鼓勵學生掌握中英雙語,而且是英、粵、普三語。
在香港數所大學授課的廣東話專家包睿舜(Robert Bauer)表示,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和教育局基本上是「收買」學校,讓它們從廣東話轉向以普通話教授中文課。
「他們在聽北京的命令,」他說,「廣東話令香港和大陸不同。中國政府討厭這個,香港政府也是。」
支持這一觀點的人會提起2014年教育局的一次尷尬事件。
教育局在官方網站上具體列明香港的語言政策時指,廣東話是「中文方言,不是一種官方語言」。
這引發強烈反響,因為香港居民顯然認為,他們的語言是一種正規的中文,而不僅是一種方言。教育局之後不得不道歉,並刪除了相關的字眼。
香港語言使用比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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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 |
2016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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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 |
38.1% |
53.2% |
廣東話 |
95.2% |
94.6% |
普通話 |
25.3% |
48.6% |
來源:香港教育局 |
1997年,這座城市曾經希望和期待,它很快就會與中國其他地方不一樣,享有全民普選。
但是中國政府對於改革的演繹激怒的公眾。
2014年,數以萬計的人走上街頭,進行了前所未有的抗議。
政改方案在2015年被民主派政客否決,而如今的香港,似乎被困在了一個政治死局當中。
據語言學專家劉擇明所說,廣東話在這樣的背景下不僅存活了下來,而且是以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興盛了起來。
大約從10年前開始,以廣東話口語而不僅是標凖的書面漢語書寫文字,漸漸在廣告中吸引了大眾。
劉擇明說,這一潮流的發展在過去四年大大加快。
「我們現在能夠在書面上使用我們的語言了,」他驕傲地告訴我說。
在過去,廣告和報紙只使用標準的書面漢語,它很容易被所有認識中文的讀者理解,而不說廣東話的人卻可能很難看懂粵語口語的文字。
劉擇明認為書面廣東話的興起是與本地廣東話文化認同的增強一致的,而不是更廣大的中國人身份認同。
劉擇明正在與一些志願人士一起,編撰一份網上的廣東話辭典,記錄它的演變。
另一方面,作為廣東話專家的包睿舜則將在不久後出現一本粵英字典,同時以網絡版和印刷書的形式出現。
正在消亡的語言?
據這些專家所說,廣東話完全沒有在消亡——至少在現在而言。
「從語言學的角度,它完全沒有處在危險的狀況。和中國其他地方的語言相比,它活得相當不錯,」劉擇明說。
不過,他以及其他一些人卻擔心,普通話在香港興起的長遠後果,特別是越來越多的學校似乎更傾向於以普通話授課。
「說寫廣東話現在變成了一種政治行為,」包睿舜說,「假如現在的潮流繼續下去,孩子們在眼看的將來就不會再說廣東話。那它就會有危險。」
他提到了廣東話在廣東省的歷史。他認為在那裏,普通話的普及太過成功,很多小孩現在不再說他們的母語。
不過,香港理工大學的陳瑞端則相對更為樂觀一些。
她說,與預料的不一樣,在主權移交之後的政治和法律等領域,廣東話保存甚至擴展了它的統治地位。
陳瑞端認為,廣東話發生了「質變」,從一種地位低下的方言變成了一種有著標凖語言全方位功能的高端形式——這在中文的語境當中是頗為獨立和前所未見的事。
廣東話或許不會完全享受到一種國家官方語言的「優越」,但它仍然頗為重要,對於在香港生活與工作的每一個人來說,仍然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