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根斯坦:蛻變
維根斯坦真的知道這個決定的後果有多嚴重嗎?他跟兄弟姐妹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嗎?他是不是三思一下比較好?不,他完全不想重新考慮。「那好吧,」維根斯坦的家庭律師嘆氣說,「所以您已經下定決心要財務自殺了。」確實。維根斯坦的決心十分堅定。他不但不猶豫,而且(這時他身上的白色少尉軍服還沒換下)還特意追問了好幾次,是否他這次簽下名字之後,就絕對不可逆地放棄了他所有的財產,而且沒有漏洞或特別條款可鑽、也沒有撤銷的餘地。財務自殺,這個說法真不錯。
這時維根斯坦回到維也納還不到一個星期。他是從義大利戰俘營返鄉的最後一批軍官。此時,在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一日這一天,他在一間氣派的律師事務所裡,把他所有財產—價值約當今的數億歐元—過戶到他的兄姐名下:赫爾米娜(Hermine)、海倫娜(Helene)以及保羅(Paul)。維也納昔日是帝國首府,現在則是個卑微的、破產的阿爾卑斯山共和國的首都;在戰後的第一個夏季,這個國家正處在混亂的邊緣。因為戰亂的緣故,奧地利居民半數以上都支持併入(同樣陷入分裂的)德國,不過一戰的戰勝國對此表示反對。在這個夏季有百分之九十六的奧地利兒童得不到足夠的糧食;通貨膨脹讓食品價格一飛沖天,貨幣價值直線下跌,城裡的道德秩序也蕩然無存。哈布斯堡王朝舊日的社會階層已全面崩解,而新的機構與制度還無法正常運作。沒有任何事情一如往昔,包括這位此時三十歲的維根斯坦,也因為這幾年的戰爭經歷而變了一個人。
一九一四年夏天,戰爭才剛爆發沒幾天,維根斯坦就自願登記入伍;他希望從根本上改變自己的人生。他出身於維也納頂尖的上層社會,家族是歐洲財力最雄厚的工業巨頭之一,劍橋大學畢業生;他當時已經被視為百年一見的哲學天才,羅素與弗雷格(Gottlob Frege)等師長對他期望極高,相信他能做出「重大的下一步」。某種角度來說,這場戰爭完全實現了維根斯坦個人的期望:他展現了勇氣,在加利西亞(Galizien)、俄羅斯以及義大利的前線服役期間不只一次面臨死亡的威脅、開槍殺過人、在閱讀托爾斯泰(Leo Tolstoi)的一本小書時找到了基督的信仰,而且最重要的是,在前線擔任哨兵的漫長夜晚裡完成了他的哲學著作:他深信這本書不只是哲學發展的「重大的下一步」,甚至還是最後與終極的一步。
然而這實際上達成了什麼事呢?基本上什麼也沒發生。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因為他每天都還是會突然陷入「這一切都毫無意義」的痛苦之中。一九一八年夏天,在最後一次上前線之前的返鄉假期裡,他為《邏輯哲學論叢》做了最後的修改;在前言裡他這樣寫道:
因此,我認為這些問題在實質上已有決定性的解決。而且,如果我在這裡沒有錯誤的話,則這本書的第二價值在於顯示當這些問題都已解決了,它的成就是多麼微小。
換句話說:對於人類生活的根本條件,對那些使人有意義、有價值與每天給他希望的事物,哲學是如此無能為力也無從評斷。至於哲學為什麼基本上沒有這個能力——為什麼沒有任何邏輯推論、論述、有效的意義理論能夠沾到真正的人生問題的一點邊—維根斯坦認為,他這本書給出了這個問題的最終解答。
維根斯坦:倫理的行動
從戰場回來快兩個月時,維根斯坦對出版商斐克(Ludwig von Ficker)解釋,事實上「此書的用意是在倫理方面的……」,因為這本書是由兩個部分組成:「一部分被寫在書裡,另一部分則是我沒有寫出來的。而後者才是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說,那倫理的部分被我的書——彷彿從內部——給限制住了。」
那可說(sagbar)的範圍,也就是維根斯坦在此書用邏輯的語言分析「從內部」予以限制的空間,僅僅涉及由事實構成的世界;那是我們在根本意義上唯一能有意義地談論的領域。然而對這個事實的世界盡可能精確掌握,畢竟是屬於自然科學的任務。根據維根斯坦的看法,那是「與哲學毫無關係的東西」(《邏輯哲學論叢》6.53)。照這樣說來,問題——或者說真正的哲學解答——對維根斯坦來說,就在下面這個看法裡(或者更精確地說,下面這個感覺裡):
6.52 我們感覺到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學問題都已獲得解決,我們的人生問題仍然原封不動。當然,到那個時候,也就沒有問題留下來,這本身正是答案。
儘管當時盛行的思潮是實證主義,其認為對人的生活來說,只有那些可以被有意義地論及,以及毫無疑義證明其存在的事物,才有意義;也就是所謂的「事實」。然而維根斯坦卻透過這種純科學世界觀的真正方法論的基礎——亦即邏輯分析——證明了,這件事實際上是倒過來的。那總歸來說讓我們人生有意義、讓這個我們所居住的世界有意義的東西,在於直接可說的範圍之外。維根斯
坦的哲學途徑具有嚴格的科學性,但是他的倫理觀卻是存在主義式的。美善的生活並不取決於客觀的原因,而是建立在澈底主觀的抉擇之上。這些東西不能有意義地被言說,而是必須在具體的日常實踐中被展現。這就是維根斯坦在一九一九年決定要做的事。
返回舊日的維也納世界對他而言已無法想像,即便那個世界仍然存在也一樣。他視自己為一個謎團與災難,無論一戰或哲學都無法使他解脫。從戰場回來後他有了很大的改變,但是問題一點都沒有釐清。為了解決內心深處長期的混亂,他在義大利「卡西諾營區」當戰俘的幾個月裡,為自己擬定了一個簡直不顧一切的計畫。首先,把他所有財產都移轉給他的兄姐。第二,再也不談哲學。第三,靠誠實的勞動過長期貧窮的生活。
*本文選自《魔法師的年代:跟著維根斯坦、海德格、班雅明與卡西勒,巡禮百花齊放的哲學黃金十年》,作者為沃弗朗.艾倫伯格(Wolfram Eilenberger)1972年生於德國弗萊堡(Freiburg),先後在海德堡、柏林和芬蘭的土庫(Turku)攻讀哲學、心理學和羅曼語言學。2011年創立《哲學雜誌》(Philosophie Magazin),此雜誌是德國最重要的哲學雜誌。他是德國談論哲學主題的電視、廣播節目的常客,現與家人居於柏林,曾出版多本哲學著作,皆叫好又叫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