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網路上外溢著更濃厚的,是人間地獄中的善良和人性。艾曉明進武漢照料臨終的老父親,封城後她安安靜靜地收拾、告別,最後父親走了,遺體由殯儀館接走火化,但是她困惑「最後我拿到的是不是我父親的骨灰」,這個驚異的細節,觸碰了我自己的痛點,那「天地閉的渤海灣」--二○○三年春我回北京奔父喪,未將父親的骨灰送八寶山埋葬,而是取出媽媽墓塚裡的骨灰,一道撒進渤海灣—我們都竭力做完該做的,卻控制不了結果,不過艾曉明還是合葬了她的父母,我卻沒有做到。截至二月十六日晚間十二點,中國官方公布的境內確診人數七萬零五百四十八人,死亡一千七百七十例,她父親是在那之外無法確診、沒有收治的龐大黑數之一。艾曉明寫道:
就算我們所居之城已經是一艘鐵達尼號,然而在那艘船上,也有樂隊相伴,有互助禮讓,有愛的永別。我想做的,只是在這段乍暖還寒的日子裡,保守住自己的人性。
還有一位作家方方,用她的日記,為這座封城向世界打開一扇窗。李文亮死後,她稱「整個中國的人都在為他而哭」;她也對網路審查直言抨擊:
親愛的網管們:有些話,你們還是得讓武漢人說出來……我們都已經被封在這裡十多天了,見到那麼多的慘絕人事。如果連發洩一下痛苦都不准,連幾句牢騷或一點反思都不准,難道真想讓大家瘋掉?
她在微博上有三百萬粉絲,一天有數千萬的閱讀量,也讓她有恐懼感,一度想停筆,但是,「一個留言說,方方日記是他們在壓抑和焦慮中的『呼吸閥』。大意如此。這句話讓我非常感動,又讓我覺得自己繼續記錄的意義所在。」她一直獨自待在家裡,只有一隻十六歲的愛犬陪伴她。這隻狗四月份也死了。
武漢傳出來的一言一語,比瘟疫、死訊、焚屍、視頻、照片、呼叫等等,都還要驚駭,中國怎麼會缺少關於「苦難」的語言?而且越是普通人講得越透澈,說它來自奧斯威辛,我會相信:
--你在我哭過的每一滴眼淚裡,你在我呼吸的每一口氧氣裡,你會存在於我之後所有剩下日子的每一個角落裡,手心裡,眼底裡,心尖上……我會聽你的話,要一個孩子,請你投胎轉世做我的女兒,我用餘生繼續愛你……
--爸爸,我把你也弄丟了,你去找媽媽,然後等我,我們一起回家。
--短短的二十天時間裡,有人只是度個假,卻被逼在他鄉流浪;有人只是探個親,卻永遠留在了故鄉;有人失去雙親,成了孤兒;有人失去生命,成了英雄……
--她緊緊地抱著娃哭了,我一個男人坐在車上也哭了。也許這是她今天唯一的一單生意……
--我的丈夫撫摸著我的淚水,一次次低聲說,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發……
--有一個坐著死去的人,我無法告訴你們,我怎樣看到了他。他坐在那裡,已經死了,連數字都不是……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瘟世間》(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