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之子劉孟捷從小便是公認的鋼琴天才,13歲獲亞太地區鋼琴冠軍,受到台灣及國際樂壇的矚目,隨即負笈美國寇蒂斯音樂學院(Curtis Institute of Music)。22歲時以寇帝斯音樂院學生之姿,臨時代替鋼琴大師安德烈.瓦茲(André Watts)於費城音樂廳演出,一戰成名登上了費城當地的新聞頭條,美國樂壇佳評如潮,《芝加哥古典樂評》讚譽其演出為「完美無瑕,週衍且均衡的鋼琴演奏」。同年他剛從學校畢業,隨即獲聘成為寇蒂斯音樂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且第一位的亞裔教授。郎朗、王羽佳、曾宇謙、林品任……都曾經是他的學生。
劉孟捷曾經是眾望所歸台灣最有前途的音樂家,然而在他25歲那年,正當事業如日中天、意氣風發之時,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改變了他的人生。免疫系統罕見疾病攻擊他的身體,侵蝕了他全身的肌肉、皮膚、關節和心臟等組織,造成他癱瘓在床住院1年多,體重從70公斤掉到30公斤,他的手指因關節變形裝上鋼釘。醫生一度宣告他活下來的機會微乎其微,就算僥倖存活也無法再繼續彈琴。但劉孟捷以他堅毅的決心毅力通過重重難關,奇蹟似的恢復健康,並重返演奏生涯繼續活躍於舞台上。
爾後的日子他一直與疾病共處,音樂是支撐他最大的動力。他不曾因為手受傷,而放棄技巧困難的琴譜,反倒是這段生病的歷程,淬鍊出他對音樂深沉的見解與詮釋。他再度重返舞台之後,接到很多樂團、音樂廳的演出邀約,他的演出依然無懈可擊,他在舞台上自帶光芒。然而外界看不到的是在光彩舞台背後,劉孟捷每天超過8小時的練琴,以及他時時刻刻必須克服的身體的病痛。
如今,他再度面臨另一場死亡危機—日益嚴重的「主動脈剝離」,以及腎癌的確診。在新冠肺炎疫情席捲全球,全世界音樂家都在尋求如何繼續音樂演奏事業之時,劉孟捷卻在冀求如何延長他有限的生命。在6月進手術房再度接受生命的挑戰之前,他希望能完成自己的願望—在他所生長的家鄉高雄衛武營舉辦一場獨奏會,將他最愛的音樂彈奏給多年來支持他的親人好友與樂迷聆賞。
看著劉孟捷的經歷著實令人內心感到不解,上天既予他如許優異的天賦,為何又要給他這麼多的磨難?然而上天豈會輕易回應,只能化作微風中的一縷輕嘆,只能在劉孟捷的琴聲裡尋找答案。
〈寫在演出之前〉─劉孟捷
過去這一年全球經歷了一些前所未有的變化,許多生命殞落也有許多生命被迫改寫,而當這個世界在改變的同時,人們也勇敢地迎接難以預料的未來。
對大部分的音樂家而言,生活形態與生計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數個月以來,我們只能以線上授課的方式來指導個別課學生們,絕大部分的音樂會都被迫暫停或者以線上分享的方式進行,除了教學和練習之外,音樂家們似乎必須花上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如何增進線上教學的經驗,一般人應該無法想像這樣的音樂家生活。
去年三月新型冠狀病毒開始成為全美人民恐慌,當時我正與寇蒂斯音樂院的駐校弦樂四重奏團─維拉弦樂四重奏的音樂家們巡迴演出中,然而,我們的音樂會就此被取消,所有的事情成為了突然休止。
我感覺這個宇宙曾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天賦,此時,我也接收到了一些可怕的消息─關於我逐漸惡化的大主動脈弓,以及腎癌的確診。我的職業生涯在此時劃上休止符似乎是一個巧妙的時機,這讓我能安頓自己進入到一個修士般的生活形式裡,就像在深山裡閉關,純粹的練琴以及試圖恢復健康。
我看到許多音樂家們渴望再能舉辦音樂會,也有許多音樂家步入新的領域─線上演奏。許多人花時間開發成為新「播客」,以及為他們的藝術寫些新題材。不幸的,也有許多音樂家因為沒有了音樂會的收入因此陷入經濟困境在努力掙扎著。總言之,音樂產業面臨極大的危機,許多人也開始擔心音樂以及音樂家們如何繼續生存下去。
然而,我有自己的求生方式。我的生命中已經經歷過太多困難,我知道這也許是最困難的一次。我的醫生曾經說我像是一個不定時炸彈,隨時可能爆發,我的情況是一旦我的血壓高到失控便隨時有致命的風險。因此,當其他人在與他們的音樂產業搏鬥時,我需要做的是面對自己的命運和有限的生命。
「彈音樂會」對不同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在我生命中不同的時期,我感覺我需要表達自己不同的觀念和感受。當我年輕的時候,我想要賦予浪漫主義些許精神,我彈了很多蕭邦和舒曼。曾經我想要挑戰自己來演奏炫技的作品,曾經我也陷入拉赫曼尼諾夫病痛的憂思,之後我感覺我需要回歸到舒伯特的純淨以及布拉姆斯的高貴。在疫情期間,我原想演奏巴哈,透過巴哈的音樂,我彷彿找到了一處靈魂上的聖所。
在思考這場音樂會曲目之時,我再次認為勢必要彈奏一些能反映我現下感受以及心境的音樂。此場音樂會的標題─《巡禮之年》似乎就是正能符合當下我正在經歷的一切。
李斯特寫了幾冊《巡禮之年》,是他將自己生命中旅遊的所見所聞,透過音樂反映(反省)出來,他將他受到所見山水風景的啟發與他的哲學思維連結在一起。《泉水旁》描述的是當他站在象徵生命活力泉源的清淨水泉旁時,似乎感受到了返老還童、青春復返的奇妙感受,似乎陳述著:『既然泉水可以這麼的純淨清澈,生命便可以充滿歡欣喜樂』。
艾斯特莊園的噴泉,那泉水有著神奇與不可思議的能量,如同李斯特自己寫的題詞:『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湧到永生』。(約翰福音4章14節)
李斯特曾經凝望歐伯曼山谷,問著自己生命的意義為何,對我而言,與李斯特最密切的連結莫過於此。在我生命的此刻,我也常常將看過的、讀過的所見所聞帶入哲學式的反思,也許很多人到了某個生命中的某一刻也會如此。
一切的一切我都覺得感激─這些愛情故事以及十四行詩,讓人恣意沉迷這浪漫的其中,以及那些暴風雨般的激烈足以毀滅一個人的靈魂,甚至那地獄般的旅程燃起了對生命意義的疑問。
在這趟旅程中,我覺得充實以及真實的活著,回首過去,我真的感到萬分感激,無論高興或悲傷的事,種種都對我產生了影響,也成為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
這不尋常的疫情期間卻造就了我生命中的轉捩點,我回家來了!這是我在過去35年間第一次在家鄉高雄待上這麼長的時間,得以讓我能慢慢回憶與細細尋根,在經歷生命奇妙的同時,發覺所有的事情似乎成了一個微妙的循環,些許重複的部分卻帶有不同的心情。今天節目中呈現的這些曲目都是令我感觸良多的,其中大部分更是在我早年的音樂學習生涯中有著某些意義:《歐伯曼之谷》是我國一時第一次參加少年組比賽彈奏的曲目,當年因為贏了全國省賽第一名取得出國的資格,也開啟了我留學的路途,這更意味著我即將邁向一個能讓我圓夢成為一個音樂家的路途。再下一年我13歲的時候,我贏了第一屆亞太青少年鋼琴大賽,當時彈奏的曲子就是《但丁奏鳴曲》,一瞬間,我引起了全國的注意,我的新聞出現在媒體的頭條,甚至在家鄉高雄,我被當作是個英雄。也就是在這個機緣,我認識了生命中重要的導師─Gary Graffman教授,接下來我在寇蒂斯音樂院的生涯,Graffmann教授不僅在學業學習上照顧我,也在我生病期間以及試著回復鋼琴家康復之路中給我許多鼓勵和幫助。在我出發前往費城讀書之前,我彈奏了生命中第一場獨奏會,並巡迴台灣多處,其中我彈奏了《但丁奏鳴曲》以及這三首十四行詩。
此刻回到高雄,我覺得非常幸運能出生在這個城市,以及遇到我的第一個恩師─李金里老師,她引導我往成為音樂家這條路前進。在台北師大附中就讀的兩年間,遇見了當時才剛回國的宋允鵬教授,他鼓舞了我想成為藝術家的夢想,我也非常感激他對我才能的信任,在當年選擇給我這個才12歲小孩這麼富有哲理的曲子來演奏。人生的這一刻走到此、回到家鄉,許多我年輕時的回憶都湧入腦海,感謝許多人的協助在短時間促成這場在高雄的音樂會,而我之所以選擇李斯特的《巡禮之年》做為音樂會的標題,其中有許多巧妙的關連性:首先,我的生命至今經過風風雨雨以及生死交關,這些曲目恰似能呈現我生命的旅程經歷;其次,在我生長的這個家鄉裡,我曾有的學習、我所成長歷經過的一些重要曲目,讓我希望能以這一系列的音樂會曲目來作為感謝父母、家鄉、和所有恩師的呈現。
如今在家鄉已經停留了數個月,處在這個曾經給我許多啟發的泉源之地,我覺得對我而言這裡正是最佳的療癒之所。我曾在地獄邊緣來回數次、與生命搏鬥數回,然而面對一切,我感悟到生命一切自有因果,生命必須面對的就是無數的、各種的挑戰,宇宙自有他的道理,我也深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2021年四月於高雄(張誦芬翻譯)
*作者為上善藝術總經理/劉孟捷經紀人,曾任朱宗慶打擊樂團執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