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閻紀宇
「就像在一座核能發電廠旁邊工作,一直運轉、一直運轉、一直運轉。」
──梅克爾(Angela Merkel)的軍事幕僚
一手主導德國「廢核」政策的梅克爾總理,行事風格卻曾被貼身幕僚形容為猶如「核電廠」,相映成趣。德國最後一座核電廠預定2022年停機退役,但梅克爾在今年9月底國會選舉之後就要「裸退」——她一再表明不會再從事任何「政治工作」,儘管沒有多少人相信67歲的她真的從此閒雲野鶴。
「核電廠」之外,梅克爾的稱號與頭銜可多了:「德國第一位女總理」、「德國鐵娘子」、「歐洲最高領導人」、「當代的聖女貞德(Joan of Arc)」、「全世界最有權勢的女性」(《富比世》雜誌14度認證)、「自由世界領導人」(川普亂政時期)……但是30年前她踏入政壇時,一手提拔她的時任總理柯爾(Helmut Kohl)是這樣叫她:「我的女孩」(mein Mädchen)。
「我的女孩」接管一個「保守派大男人政黨」
「我的女孩」聽似親暱,其實稱呼者高高在上,充分反映戰後德國(西德)政壇的父權氛圍。
1991年,柯爾任命「我的女孩」接掌婦女與青年部,1994年要她轉任環境、自然保育與核能安全部部長。1998年,柯爾輸掉國會選舉,「我的女孩」臨危受命,出任基督教民主聯盟(CDU)秘書長。1999年,CDU在邦議會選舉中扳回數城,但黨內爆發政治獻金違法醜聞,「我的女孩」投書媒體,砲口不偏不倚正對自己的導師:〈柯爾傷害了黨〉(Kohl hat der Partei Schaden zugefügt),帶領CDU與柯爾割袍斷義,奪取柯爾指定接班人蕭伯(Wolfgang Schäuble)的黨主席大位。直到2017年以87歲高壽病逝,柯爾始終無法原諒這位得意門生,改用另一個字眼稱呼她:「叛徒」。
審時度勢,沉穩但不失凌厲,以女性身分接管一個「保守派大男人政黨」。「我的女孩」其實是個狠角色。
梅克爾生於二戰之後的西德大城漢堡(Hamburg),有4分之1的波蘭血統,嬰兒時期舉家遷往東德。儘管父親是路德宗(Evangelisch-lutherische Kirchen,信義會)牧師,但梅克爾曾加入東德共青團(FDJ),能說流利俄語,連在萊比錫(Leipzig)唸的學校都叫「卡爾.馬克思大學」(Karl-Marx-Universität)。不過,來自家庭的基督教價值觀仍然是梅克爾人生與事業的圭臬,每每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2015年歐洲難民/移民潮危機,梅克爾堅持打開國門,告訴國人「我們做得到」(Wir schaffen das),正是這份價值觀的展現。
有趣的是,梅克爾的地緣政治頭號對手、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前蘇聯時期任職國安會(KGB),也曾派駐東德的德勒斯登(Dresden)。
1989年11月,35歲的梅克爾與37歲的普京同在東德見證石破天驚的歷史時刻——柏林圍牆(Berliner Mauer)倒塌,也同時看到了國家與自己的未來。兩人先後晉升為國家領導人,也成為自由主義與威權主義兩大陣營的代表性人物。
自此,梅克爾帶領德國深深紮穩民主與繁榮的根基,挺過極右派民粹勢力反撲。普京則一路走向專制獨裁,全面壓制俄羅斯的反對黨與公民社會。今年9月,俄羅斯與德國分別舉行國會選舉,選後,梅克爾將全面引退,普京則以「萬年總統」、「現代沙皇」之姿繼續威脅國際社會,繼續醞釀俄羅斯下一場革命。
為「技術官僚」樹立難以超越的典範
身為近代歐洲最重要的女性政治人物,梅克爾學的不是政治、法律或經濟學,而是物理學與量子化學,連她的兩任丈夫也分別是物理學家與化學家。
科學訓練對梅克爾的治國理政影響深遠,她從來不是一個魅力型領袖,她重視縝密觀察、細節探究、理性溝通,對於政策專業面的深入掌握,往往會讓幕僚感到壓力沉重,必須隨時跟上進度,這也是「核電廠」比喻的由來。
可以這麼說,梅克爾為「技術官僚」(technocrat)樹立難以超越的典範。
「核電廠」擁有源源不絕的動力,但也容易讓人聯想到危險、意外、事故。不過,梅克爾施政風格另外一個重要特色卻是穩定。有人這麼形容:一旦搭上「梅克爾號列車」,你未必知道列車開往何方,但永遠不必擔心車子會拋錨或出軌。
梅克爾兩段婚姻並無一兒半女,但卻有「老媽」(Mutti)的外號,彷彿德國人都是她羽翼下庇護的子民。對於這個百年多年來曾歷經(發動)一場又一場戰爭與人道浩劫的國家,梅克爾的「穩定」與「保護」成了極為珍貴的特質,維持經濟動能、凝聚社會共識、必要時進行妥協,都是人們需要她的原因。
經濟一直是梅克爾的強項與亮點,16年執政完全確立德國作為「歐洲經濟火車頭」的地位。但她對於「德國模式」的堅持在歐債危機期間飽受批評,讓希臘等歐元區「邊緣國家」死去活來。此外,「經濟掛帥」往往也讓梅克爾在外交政策上做出有違立國原則的退讓妥協,對中國、俄羅斯與東歐威權傾向國家(例如匈牙利)都是如此。
戰後德國最重要的邦交國是美國、蘇聯/俄羅斯、法國,如今再加上中國。對於核心的「德美關係」,梅克爾可說是左右逢源、游刃有餘。她曾與4位美國總統共事,上台前就與德國民意以及時任總理施洛德(Gerhard Schröder)唱反調,力挺小布希(George W. Bush)發動伊拉克戰爭,讓後者銘感在心。她與歐巴馬(Barack Obama)「情同姊弟」,兩人都是略帶學究氣的「政策控」(policy wonk),也試圖兼顧外交政策的實務面與價值面,因此格外契合。川普(Donald Trump)的霸凌、反智、單邊主義作風與她格格不入,但也促使她與其他歐洲領導人更認真思考如何強化歐洲的自主性。她與拜登(Joe Biden)相交多年,總理生涯告別之旅第一站也是華府,雖然兩人共事時間不會太長,但她還是展現高明外交手腕,促成拜登放行爭議性的「北溪2號」(Nord Stream 2)天然氣管線計畫,幫下一任德國總理與政府解決一大難題。
從後方領導:審時度勢、順水推舟、後發制人
從內政到外交,對於妥協與共識的強調,讓梅克爾打造出特有的「從後方領導」(lead from behind)風格,著重於審時度勢、順水推舟、後發制人。一旦水勢、風向改變,梅克爾也往往能夠與時俱進、順風轉舵,她的賦稅政策、核能政策、難民政策、中國政策都做過髮夾彎,而且臉不紅、氣不喘。她的名言之一:「政治就是有可能之事。」
不過這也是問題所在,梅克爾執政末期,越來越多德國人追問國家的定位與方向:除了富裕與安定,21世紀的德國要發展成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德國(與法國)要把歐盟(歐洲整合進程)帶往什麼方向?德國在自由民主世界的定位是什麼?一旦美國再度走上孤立主義之路,德國(與歐洲)該如何自處?面對俄羅斯的野心與中國的崛起,德國如何在3C——競爭(competition)、合作(cooperation)與對抗(confrontation)——之間抉擇?
過去,無論這世界如何風狂雨驟,「梅克爾號列車」總是安穩行駛,化解一場接一場迎面而來的危機。
如今,列車到站,掌握方向盤16年的「司機」要下車了,8300萬「乘客」想必是五味雜陳,一方面不免眷戀年深月久的安全感,一方面也知道世代交替的時刻已然到來。德國的自我認同、自我期許、外在環境都與16年前大不相同,也需要不一樣的領導人,梅克爾在CDU的接班人拉謝特(Armin Laschet)甚至已無望。9月26日大選之後出線的新總理,既必須是一等一的技術官僚,也必須揭示能夠讓國人心嚮往之願景。
當年梅克爾發難扳倒恩師柯爾時寫道:「CDU必須學會自己走路,就算沒有老戰馬——柯爾——的領導,也必須以自信迎戰未來的對手。」經過梅克爾16年的領導與護持,德國已經做好「自己走路」的準備,德國新一代的領導人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