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厚仙逝,跟余英時絕對不一樣,褒貶立見,我只能說,代溝好深,然而非議李澤厚「告別革命」的人,要麼對中國近現代史還陌生,要麼渴望「未來革命」而不容清算共產黨這場革命,基本上對「革命」這件事情尚很幼稚就是了。李澤厚「圓圈遊戲」之說,到今天已經顯得有點老皇曆了,但是習近平不正在從思想上回到毛澤東、從制度上回到文革以前、從經濟上回到大鍋飯嘛,這麼明顯的一個大圓圈,不是被李澤厚又一次預言到了?他對中國和中共,從來沒有抱過希望,因為他知道中國還是一個農民大國,剛剛吃飽飯。
本文從《屠龍年代》第二章『燥龍』中抽出,亦讓我回想起來,當年那個焦躁的中國,清醒者無幾人,李澤厚恰是其中一個,而中國在專制底下又在釀造焦躁的新一代,天安門還會寧靜多久?
李澤厚,中國知名哲學家,1980年代曾被中國青年人譽為「精神導師」;六四後因批評政府處理的手段一度致使作品被禁,1992年移居美國;歷史學家余英時曾評價李澤厚通過書籍「使得一整代中國青年知識份子,從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中解放了出來」;1995年出版《告別革命——二十世紀中國對談錄》,為李澤厚與劉再復的對話錄,在學界產生巨大影響。學界對他有兩面意見,有人認為他雖然反對民族主義,但却未脫出「華夷之辨」的框架。2021年11月2日在美近世,享壽91歲。
『如果沒有韋石之變(天京之變)或當時的北伐,太平天國革命本可成功。當滿清皇帝的個人權威還是至高無上的時候,倘使光緒是另外一個人,戊戌變法未嘗不可取得某些成果。如果慈禧和袁世凱都短壽早死,辛亥前後的局面恐怕也將很不一樣。然而即使那樣,在有著數千年封建重壓而又幅員廣大人口眾多的中國大地上,要邁進工業化社會和實現富強,也仍將百折千迴,歷盡艱險,決不會那麼一帆風順,筆直平坦的。所以,太平天國盡可揮戈直下北京,但仍脫不掉農民戰爭歷史規律的制約,而終於沒有全力去打,也正是由這一規律所支配,是眼界狹隘,滿足即得勝利,停滯、腐化、分裂、爭權奪利等等封建的東西必然浮現的結果。譚嗣同不去找袁世凱,袁世凱不去告密,情況確乎將有不同,但改良派軟弱無力,最終只好依靠封建勢力,而封建反動派決不會輕易容許變法改良,在新舊勢力懸殊的關鍵時刻,「有維新之名」的政客、軍閥必然背叛,如此等等……。』
多麼迷人的歷史玄機!大概就是這些文字,誘惑我一九八六年去拜訪李澤厚 。那是他在文革後出版的《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後記》裡寫的一段文字。八0代的人,常常並不迷戀思想,而是醉心「歷史的重複」,也即李澤厚一再感慨的「中國近代歷史的圓圈遊戲」。
在那個時代,我們不是也會這樣問嗎:如果羅斯福派給蔣介石的參謀長史迪威不是一個暴躁、尖酸刻薄的人,一九四九年中國或許不會江山變色。一九四七年六月,倘使國軍二十九軍軍長劉勘不是被胡宗南嚴令調開,他就在延安王家灣追上了毛澤東,那麼中國就出不了一個「大救星」了。一九五九年夏天在江西廬山的「美廬」,如果毛澤東那天沒有熬夜,而跟一早來訪的彭德懷見面並懇談,也許「廬山會議」繼續「反冒進」而不是突變為「反右傾」,中國就不會一下子餓死三千六百萬人。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如果不是林立果用那架「三叉戟」載林彪、如果林豆豆沒有向周恩來報告,則林彪也許不會倉皇出逃,那麼後來的鄧小平及其「改革時代」,連同「天安門學運」、「六四屠殺」、「中國盛世」都將一筆勾銷……。
我當然知道,其實李澤厚並不在乎這些「如果」,他只是為了引出他那句思想史的結論:「歷史的必然總是通過事件和人物的偶然出現的」。這是他的所謂必然與偶然的辯證法。這個必然,在黑格爾是「絕對精神」,在馬克思是「客觀歷史規律」;在李澤厚,則指明中國沒有經過資本主義,就從封建社會進入社會主義。他在稍後出版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又提出中國近現代根本沒有自由主義發展的空間,其緣故都是經濟太落後、社會未發育;總之,「經濟基礎」決定其他。
中國近代歷史的「圓圈遊戲」
八0代的中國大陸,從思想、文學、藝術、習俗諸方面,皆豔羨西方,是一個思想上「西潮澎湃」、市井裡「港風台雨」斑斕而膚淺的時代。有人梳理學界,以「圈子」界定,李澤厚已被歸入較保守的「中國文化書院」一派,另有「『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和「『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等年輕的新潮派別,銳氣正盛。
但李澤厚「圓圈遊戲」的思想史說法,比其他新潮派更吸引我。大概因為它不太「思想」,更為形象,而且此說涵蓋到八0年代,甚至還會更長遠。他指出,近代史上,農民造反(太平天國)、改良派(戊戌變法)、革命派(辛亥革命),皆未成功,袁世凱復辟,回到封建帝制,是一個圓圈。辛亥革命後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強調啟蒙、走出家庭、個性解放,很快被「民族救亡」所壓倒,國共兩黨分別又回到激烈的政治革命,又重複一個圓圈。
更諷刺的是,共產黨打敗國民黨,「解放」之後,馬克思主義的「集體主義」代替封建主義的「集體主義」,否定差別泯滅個性、政治上的家長制、排斥西方等等,實際上變成一場「農民革命」的勝利,封建傳統全面復辟。「四人幫」垮臺後,「人的覺醒」、「全盤西化」、科學民主等呼喊,皆回到「五四」當年,不又是一個更大的圓圈嗎?
他在近代、現代兩部『思想史論』中,已經為我們劃了三個「圓圈」。我這裡不妨再續一圈。七0年代末,鄧小平否定文革、「解放思想」、「改革開放」,未幾便「反精神污染」、「批自由化」,八0年代晚期激出學潮後,乾脆武裝鎮壓,此後高壓維穩、鉗制言論、封鎖網路、特務統治,中國大陸倒退至比「文革」前還要落後的體制。
這當中的種種「圓圈」,大圈套小圈,荒謬驚駭,試列舉如下:
政治上從「廢除終身制」倒退至「八老拍板」、「垂簾聽政」;從「幹部知識化年輕化」倒退至一口氣指定「兩代接班人」、「太子黨」掌權;從廢除「反革命罪」倒退至「秘密羈押」合法化。
在佔有制上,從全民所有制倒退至「權貴資本主義」;從四九年剝奪「一小撮」地主資本家,倒退至兩千年之後剝奪中國十幾億人民;從「解放」前抨擊蔣宋孔陳「四大家族」、文革中毛澤東號召「打倒走資派」,倒退至毛的繼承人「八老」 家族的26個後代(紅色貴族)控制整個中國的經濟命脈……。
若再放大一點視角,這個「圓圈遊戲」,則是從毛澤東的「提前進入共產主義」,倒退至洪秀全的「天朝田畝制度」;而陳雲的所謂「還是我們自己的子弟靠得住」,則不僅突破了毛澤東的「黨天下」,也倒退至封建王朝的「家天下」,甚至就是滿清「八旗制度」的「族天下」。
李澤厚強調的「必然性」(經濟基礎),邏輯地延續到世紀末他強調的「經濟為本」、「大家不愁飯吃」、「不要關心政治」(與劉再復對談《告別革命》)。其實,不是連西方政治領袖(如克林頓總統)關於經濟發展必定給中國帶來「民主化」的預言也落空了嗎?整個西方的「現代化論說」,都套不上中國的發展模式。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外匯儲備世界第一」之後,竟未能產生一個有政治訴求的「中產階級」,而全國三十萬個「千萬富豪」只占總人口的0.023%,貧富差距從改革初期的4.5:1擴大到12.66:1,基尼係數突破警戒線。「吃飽飯」與「基尼係數」,孰者保守激進?哪個更準確地描述「經濟基礎」?
救亡壓倒啟蒙,石破天驚
李澤厚談起他的學術生涯,才開始眉飛色舞。他說任繼愈是他的恩師,把借書證給他用,一次能借三十本書(學生只能借五本);有時候還接濟他錢,五塊、十塊的,他寄給長沙的堂妹;「我一生敬重他。」
五五年「肅反」中他挨整一年,卻寫出七篇近代史人物論文,五七年合集交上海出版,「當時哲學所很多人,連文章都沒發表過。」蘇聯漢學家齊赫文斯基有一本關於康有為的書,在序言裡提到「中國年輕的史學家李澤厚」,而他當時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實習研究員」。儘管他的戊戌人物研究在中國已是最高學術水平,然而1958年召開的「戊戌變法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他根本沒有資格參加。五0年代中國史學界,仍是范文瀾、吳玉章這些「解放區來的」史學家的天下。
李澤厚的思想史研究,顯然被限制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框架內,但他達到的那個著名結論「救亡壓倒啟蒙」,在中國大陸史學界則顯然是「石破天驚」。他起步就從康有為、譚嗣同拎出一條線索,真真是激蕩近代中國百年的一個命脈—旅居美國的史學家余英時,也是從康、譚發端,梳理至「五四」以降,提出「中國近代以來的激進化思想」,在學界和民間均影響巨大。另一位旅美思想史家林毓生,從「五四精神」剝離出一個「全盤反傳統思想」,最終也追溯到康、譚。儘管李澤厚的「救亡」,在余英時那裡恰好是「狂飆激進」的淵藪;而他的「啟蒙」,在林毓生那裡偏又正是「反傳統」的肇因。
每次從李澤厚家出來,我跌進北京的暮色裡,蹬著自行車,隨著車流往家趕,卻不免心潮澎湃。我這一代中國人,剛剛經歷了短促的三十年閉關鎖國、饑餓貧窮、運動折騰、冤獄遍地,到八0年代天亮醒來,只覺得七十年前的那個「五四」,猶如一輪日出,乃是現代中國的一個清清亮亮的開端,卻被一撥又一撥軍閥、獨夫、梟雄輪番玷污、遮蔽了!在天蠻地荒之後,五四巨靈們又豈是我們可以望其項背的?這是我們唯一夠(搆)得著的歷史遺產。我們拒絕得了「五四」嗎?
正是從「五四」那裡,穿越七十年時間隧道,神秘地傳來一股感應,八0年代知識份子都開始談起「文化」來,隱隱地又彷彿是一種「救亡」的氛圍。而且,大家都覺得談「文化」正是一種「啟蒙」,啟「封閉」、「落後」、「病弱」之蒙,同時也是「救亡」,救文明之亡、人文之亡、人性之亡;不啟蒙才會「亡」呢!
這大概就是被稱作「思潮」的東西,但要到幾年以後,經歷了那次「文化熱」,以及接踵而來的一場政治流血,我才會明白。1986年,我寫了〈沉思在文明暮色中的哲人——李澤厚剪影〉,發表在《報告文學》雜誌6月號。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