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淚水─是對土地愛得深沈,沉默─是對國家的無言

2022-03-0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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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在愛荷華安寓,與高瑛。(作者提供)

1980年在愛荷華安寓,與高瑛。(作者提供)

「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

失敗者回憶錄89: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發表在1979年的中篇小說,結尾講一個文革中受迫害的老幹部,在恢復了職位後,接到一個右派分子的女兒給他的來信,這右派分子是1957年在他領導的機構被錯劃成右派的,女孩子訴說全家因右派帽子遭到二十年厄運,希望這位重掌權位的老幹部能夠給她爸爸平反。但這老幹部看都沒怎麼看,就把信丟棄了。一個剛剛從苦難中走出來的老幹部,對他當年造成他人的痛苦卻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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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整篇小說的一個小節,卻是這一年中國文藝作品的一個象徵。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文藝作品開始出現了「傷痕文學」,到了1979年,隨著大批各級老幹部重新執掌權力,他們從制度而產生的「有權就有一切」的觀念,於文革中大大強化為「有權不用,過期作廢」,於是他們就成為壓在老百姓頭上的特權階層。他們不僅對過去當權時的錯誤所造成的別人的苦難視若無睹,對錯案受害者的申訴無動於衷,而且變本加厲地濫用權力,為個人謀取利益。

即使文革後中共上層呼籲「解放思想」,西單民主牆也有不少申訴冤情的大字報,但見諸報端的新聞報導,仍然被黨官嚴密控制,各地的冤假錯案,特權階層對百姓的具體壓迫,除非中央已插手處理,否則不可能實名實姓地作新聞報導。於是,以「虛構」方式表現的文藝作品,就在這個時空噴薄而出,大量揭露特權階層的醜惡,人民的苦難。作品不再只是描述傷痕,而是直指造成這些災難的罪惡之源,即制度締造的醜惡人性了。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沒有真實的新聞,那麼歷史也就是虛假的。真實的世界存在於小說中。

我在大量閱讀了中國各文藝刊物上的新作品後,在1980年五月號《七十年代》發表了一篇「中國新寫實主義文學的興起」,繼而編輯出版了一本《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並寫了一篇「代序」:「文藝新作中所反映的中國現實」。其後,又同璧華合編了《作品選》的「續編」和「三編」。兩篇長文,和三本選集,受到海內外甚大關注。

1980年我應邀到愛荷華做「國際寫作計劃」的「訪問作家」。那一年中國應邀前往的有艾青和王蒙,台灣有吳晟。在那一年的「中國週末」討論會,應邀參加的海外作家更多了,而話題就集中於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

1980年北京《文藝報》第十期,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評一個選本——與李怡先生商榷」,針對我的兩篇關於新寫實主義的文章和那個「選本」,提出不同意見。1981年北京《文藝研究》第一期刊登了「中國文學和中國現實」一文,批評我那篇「代序」,不過卻轉載了我的原文。可能編輯的用意在「轉載」而不是批評。1982年五月,紐約聖若望大學舉辦了有46位學者參加的中國文學國際討論會,總題目是「當代中國文學:新形式的寫實主義」,主持人金介甫(Jeffrey C.Kinkley)表示討論會因我編的選集而引起,並邀我作第一發言。與會的中國作家有王蒙、黃秋耘。王蒙對我的發言作回應。

討論會後,有美國出版社翻譯出版了《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的英文版《The New Realism》。

這幾年,介紹和評價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是我主要的編寫工作。近日有著名作詞人跟我說,他約20歲時就買了這三本書,頗受影響,特別提到我關於「新寫實主義」的命名。

年輕時的閱讀經驗,給我畢生的思想感情刻上批判現實和人道主義的烙印。受影響的是十九世紀西方的、特別是俄國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反映社會的醜惡真貌,人性的卑劣,卑賤者的靈魂碎裂,從而流露出濃烈的人道精神。蘇聯後來提倡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意思是要以「社會主義精神教育人民」,那就將文藝當作宣傳品,而不是作家心靈的產物,讀者也成為受教育者,不容讀者在閱讀時的思想再創造。1957年毛澤東「引蛇出洞」,提出「雙百方針」,於是由秦兆陽等提出要求文藝恢復反映社會矛盾的功能,並帶出了劉賓雁、王蒙等的「干預生活」即揭露社會陰暗面的作品。但很快,反右運動把這波文藝浪潮打下去,中國文藝就處於只能歌頌黨和新社會的謊言文化狀態了。

1979年湧現的中國文藝作品,讓我看到了在艱辛地、痛苦地生活著的百姓,看到特權階層的醜惡嘴臉,使我從感性上體驗到受壓迫者的感受,認識到不同類型幹部的心態,我不禁寫下這樣一句話:「每一個人都有更多的勇氣去忍受別人身上的痛苦」,意思就是人很難感同身受,生活中真實的痛苦,比較我們讀到的、甚至感受到的要沉重得多,和難以忍受得多。

中國新寫實主義文學浪潮的延續時間不長,大概一年左右,就在中共高層的施壓下,由絢爛歸於平淡了。但所寫下的那些故事,總是一個記錄吧。(原文發佈於2021年11月17日)

1980年於愛荷華,左起,愛荷華州州長,艾青,安格爾,聶華苓,李怡,王蒙。(作者提供)
1980年於愛荷華,左起,愛荷華州州長,艾青,安格爾,聶華苓,李怡,王蒙。(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90: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我還會偶爾想起意見交鋒的王蒙,和年邁而眼神堅毅的艾青,尤其是在新聞上看到樣子跟他酷似而神色同樣堅毅的他兒子艾未未。

愛荷華城,位於美國中部,是只有6萬多人口的大學城,在密西西比河支流的愛荷華河岸邊,風景優美。1967年詩人保羅·安格爾與小說家聶華苓在愛荷華大學創設了「國際寫作計劃」,每年招待世界各國的一些作家來這裡過過美國社會的自由寫作生活,與其他國家的作家交流。至今這計劃已招待了來自120個不同國家的達1100多名作家。台灣許多作家都有愛荷華淵源,中國自1979年開始也有作家應邀參加愛荷華計劃。我1979年參加愛荷華「中國週末」討論會,1980年在愛荷華住了一個月當「訪問作家」,1982年再去愛荷華會晤和訪問劉賓雁,也訪問了台灣老作家楊逵。後來我的小女兒在那裡念大學,我多次去美國都在愛荷華短暫停留,探望老朋友聶華苓,和她的舞蹈家女兒王曉藍。

安格爾和聶華苓的家,是建在山坡上的獨立屋,門口掛著中文「安寓」的牌子,屋子寬敞舒適,常有許多作家聚集在各角落聊天。屋後是一個小森林,有野生動物出沒。

1980年一個月逗留。在這裡見到我年輕時就傾慕他詩作的艾青。「為什麼我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這詩句是抗戰時我愛國思想的啟蒙。他見到我沒講幾句,就說他在延安時認識我的姑姐李麗蓮。所以,我相信他來前已經看過關於我的資料了。另一位王蒙也是我心儀的作家,年輕時讀過他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文革後他的作品也出色。艾青的太太高瑛跟我說,王蒙與中宣部副部長周揚關係匪淺,他來這裡是有任務的。我們訪問作家都住在「五月花」公寓,我不大會煮飯,那一個月多次在艾青家吃高瑛做的菜。她說,在愛荷華最開心的事,是走進琳瑯滿目的超級市場。

第二次「中國週末」,和第一次一樣,廣邀在美加的華人作家出席。設兩個分組,同一時間在不同地點討論。在安寓舉行的是「詩組」,在王曉藍家的是「小說組」。詩組由鄭愁予主持,小說組由陳若曦主持。我在小說組,「國際寫作計劃」為參加者提供了我編的《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討論就由此而展開。王蒙維護中國的政策,認為那時的中國正是處於作家的寫作環境最好的時期,不同意我編的選集只集中在揭露社會黑暗,認為黨提出的「識大體,顧大局」「安定團結」都是作家們切盼的。我和其他一些作家不同意任何對作家寫作題材的干預,以粉飾太平的方式來維護表面的安定團結,只是藏污納垢的安定團結。總的意見是黨對文藝最好少管。這一場的討論,是頗為激烈的意見交鋒。但彼此語調平和,沒有人動怒。

不過,隨著中國局勢的發展,我發覺1979年固然是中國的文藝之春,到1980年,雖然有黨官對文藝寫作有種種批評和提出規限,但沒有把作家打成什麼「派」,沒有懲罰的行政措施,也沒有搞大批鬥,不得不承認如王蒙所說,這是中國作家最能夠自由寫作的時代。跟著下來的十年,中國的言論操控還算比較寬鬆。那以後,是1989年六四,我想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王蒙在討論會上說,文學的路子應該很寬,什麼都可以寫,我們過去太窄了。但是,李怡選的集子比我們寫的還窄。

他批評我選的集子窄,也沒有錯。但不是比這之前的中國更窄。我選本的「窄」,是沒有從廣闊的文藝角度去選,而是從突破言論自由界限的角度去選。中國沒有言論自由,文學寫作的「虛構」性質,是不用真人實事,卻寫出最真的現實。「虛構」使文學有了揭露社會真相的空間。毛澤東說,「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於是從批判《武訓傳》《海瑞罷官》一路下來,使小說也沒有了寫實的空間也。

作者主編的書。
作者主編的書,被王蒙評為「太窄」。

我在這個時期關心文藝,毋寧說是關心言論自由,希望批評的聲音通過文藝在中國打開缺口。我相信只有批評,社會才會進步。一言堂或鴉雀無聲的社會,是人類社會不應該存在的。

我沒有參加「詩組」的座談,作家張錯記下艾青說的話:「我的沉默就是我對國家的沉默,我沉默了21年就是我對國家沉默了21年。20多年,被打下牛棚,個人與外界完全隔絕,聽不到外面的聲音,接觸不到外面如台、港、歐美的作品。……可是聲音就會這樣消失嗎?不會的。……如果不能寫詩,就乾脆去打掃廁所好了,如果要寫,我就要寫自己的話。」

一個優秀詩人沉默21年,有比這個更「窄」的寫作空間嗎?

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我還會偶爾想起意見交鋒的王蒙,和年邁而眼神堅毅的艾青,尤其是在新聞上看到樣子跟他酷似而神色同樣堅毅的他兒子艾未未。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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