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造世界
世界一切景物自在美麗,但它們自己不會說話,也不會表達情感,然而詩人與藝術家卻能夠幫它們說話;或許透過紙筆,寫成詩篇;或許透過音符,譜成樂章;或許透過色彩,塗成繪畫。
曾讀蘇東坡〈行香子:過七里瀨〉,結尾寫道「君臣一夢,今古空名。但遠山長,雲山亂,曉山青」,景色遠近堆疊,情感濃淡流淌;當時的蘇東坡乘著一葉輕舟,經過前賢退隱地富春山,便將生命的感悟寄情於詞句之中,景物也就替他表現出各種層次的情感。曾聽舒伯特藝術歌曲《冬之旅》,最後一首〈太陽〉:「蒼穹三個太陽,我注視著它們,它們空白明亮,從不離我視線,卻都不是我的太陽!」道盡孤獨無助;當時他已知來日無多,旅途雖曾看見世界美麗,卻都平添傷感。曾看孟克的繪畫《太陽》,一反他慣用的深暗色彩,而是明亮鮮豔,帶來希望;當時他自己正與精神疾病搏鬥,卻能掙脫痛苦,以光芒四射的色彩,照亮蒼穹,鼓舞受困於長夜漫漫的挪威大地。
無論是詩人或藝術家,都因為具備創造力,而能夠讓世界的景物說話,表達情感,即使那是他們自己的話語、他們自己的情感,世界也就因此增加更多的意義、更多的情感。
自古至今,藝術作品都不只是世界的重複,即使寫實的藝術作品,也都為世界平添或多或少的東西,或者是細節,或者是角度,或者是色彩,或者是情感。因此,當亞里斯多德為「模仿」辯護的時候,才會強調藝術作品是「創造性的模仿」。抽象的藝術作品,試圖擺脫對於世界的模仿,有的時候還是依據世界的模樣進行轉化而成為抽象,例如畢卡索的立體主義與馬諦斯的野獸主義,有的時候則是完全遠離世界的限制而成為抽象,例如孟德里安的新造型主義與波洛克的抽象表現主義。我們並不否認,當代有的藝術作品不想增加意義,也不想增加情感,它們自稱低限主義,但這並不表示它們沒有創造性,只是它們的創造性在於約束情感、降低情感,它們仍然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創造世界。這一切,都可說明藝術或者表達世界,或者創造世界。
色彩發現秘境
黃騰輝是一個天天在塵世中生活卻也天天在塵世中創作的藝術家。所謂塵世,當然就是有勞動、喧囂與髒亂,也會有疲憊、厭惡與糾纏,也就會有歡笑、哭泣與寂寞。黃騰輝跟我們每一個人一樣,天天面對相同的世界,但是他卻天天都能做夢,夢想他是小王子,那個遊歷每個星球的小王子,總是能夠把他在各個星球看見的生命姿態說成故事,透過這些故事,讓蒼穹變得多彩、多姿、多情。
我們的瑞穗小王子,最初是花東縱谷的鄉下小孩,後來是花蓮海岸的戲水青年,而後來到大肚山成為浪漫的夢想家,如今成為天天作畫的藝術家。天天,他在塵世,也有勞動與悲愁;天天,他在塵世做夢,往往在暗夜,愛說孤獨,卻也享受孤獨,讓一幅幅的繪畫訴說他遠離塵世的旅途故事。
黃騰輝投入繪畫創作30餘年,受到塞尚、馬諦斯、德庫寧、梅原龍三郎與廖繼春影響,呈現野獸主義與表現主義的藝術觀點。最初的繪畫作品,主要的題材是玫瑰,然後是風景;他雖然也能素描寫實,但卻選擇採取野獸主義的觀點與技法,強調以色彩進行構圖與造型,前往抽象視域,畫面充滿活力與節奏;經過三十年的琢磨,技法日益成熟,已經確立自己的風格。我們可以將他這時的風格歸類為「具象的抽象繪畫」(Figurative Abstract Painting)。所謂具象的抽象繪畫,就是將視覺經驗範圍的事物變形或改造的抽象繪畫。他的具象抽象繪畫,包涵為數不多的人像繪畫、數量較多的玫瑰系列繪畫與風景繪畫,往往是從詩境延伸出來的畫境。
從2014年以來,黃騰輝的藝術創作開始大膽走向「非具象的抽象繪畫」(Non-Figurative Abstract Painting)。所謂非具象抽象繪畫,就是不再以視覺經驗為範圍的抽象繪畫。固然從他的繪畫作品中,我們可以明顯看見從詩境到畫境的歷程,也就是說從詩到畫的歷程,但自從走向非具象的抽象繪畫以來,他的繪畫作品更是高度讓詩境主導著畫境,視覺經驗逐漸淡化、隱藏或消失,只留下色彩發揮出來的詩境。雖然他並沒有停止以野獸主義的觀點繼續探索玫瑰與風景,但近年他日日夜夜沉醉於讓色彩在畫布上塗抹、滴流與覆蓋,彷彿色彩就是心靈的詩句、音符與造型。
或許他是以色彩呈現蒼穹的萬千表情,也或許在他的繪畫中色彩就是蒼穹,我們可以乘著色彩的翅膀,進入塵世的深處,看見花木扶疏,邂逅山水秘境,不期而遇桃花源。
深情照亮蒼穹
我們習慣於使用眼睛去觀看世界,習慣於世界景物的形狀與色彩,也因此,我們習慣於在繪畫作品中找尋曾經看見的形狀與顏色。但是,卻已經限制了我們親近世界與理解繪畫的能力。
或許在寫實繪畫中,我們看得到熟悉的形狀與顏色,但是在抽象繪畫中,我們可能就會遇到挫折,因為裡面不見得有我們見過的景物,不見得有它們的形狀,而色彩或許跟它們毫無關係。或許在具象的抽象繪畫裡面,勉強可以找到物象的變形與變色,但是在非具象的抽象繪畫裡面,既然物象都已消失,更不會有它們的形狀與顏色;我們這時看見的顏色,或許來自藝術家視覺以外的經驗,或許是聽覺或觸覺,或許是心靈的歡愉與悲愴。
我們習慣於使用眼睛觀看世界,因此遺忘了我們也能使用耳朵聽見世界,也能使用身體全方位的能力遇見世界,也能使用心靈領悟世界。面對抽象繪畫,我們必須走出視覺,才能親近藝術家的世界。面對黃騰輝的非具象抽象繪畫,我們固然是用眼睛去看,但我們也必須去跟隨色彩移動的方向與節奏,進入那一件繪畫的色彩構圖,發現畫家放置進去的情感與力量。
這一系列抽象繪畫,每一件作品就像是一扇窗,各個畫面都是他作畫當時或「回憶」、或「詠嘆」、或「憧憬」世界的窗口。它們已經不是眼睛的風景,而是視覺以外的風景,猶如宇宙星塵,神秘而燦爛。它們是黃騰輝使用色彩布置出來、照亮出來的蒼穹。
黃騰輝四季都在作畫,但是每件畫作未必依照春夏秋冬的季節變換被賦予色彩與情感。情感的流動,未必跟隨四季更迭的規律。柴可夫斯基的《四季》12首鋼琴曲,記錄他從1875年12月到1876年11月的歲月心情,每一首各自成曲,未必能夠辨識春夏秋冬;隨著鋼琴家阿胥肯納奇的琴聲,我們進入柴可夫斯基的情感世界,已經遺忘塵世的時光。或許黃騰輝的抽象繪畫也都是他自己的歲月心情,擺脫季節規律,透過色彩,涵詠著萬象之情態,飛向蒼穹。
黃騰輝的繪畫固然可以簡單說是非具象的抽象繪畫,但他已經走出這個框架,建立自己獨特色彩與風格。每一件畫作大膽移動的色彩,彷彿心靈深處情感光芒的奔放,照亮整個蒼穹。
*作者為美學家、前國立臺灣美術館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