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回來的「三層花」插在內裝清水的汽水或紅露酒瓶裡,擺放在神桌上的香爐旁。這是我難得的虔誠時刻,平常農曆初一、十五或過年過節,家裡祭神的四菓照「規定」必須從早擺到晚,請神明慢慢享用,而我都在太陽下山之前陸續以五鬼搬運法,把橘子、蓮霧或糕餅搬到五臟廟了。在神桌上以「三層花」敬神,是頑劣的年少時期對父母、神祇最大的「貢獻」,上初中之後,中止了採花的「生涯」,給神明的貢品也就少了。
這二十幾年突然常聽說「野百合」,有大半因素是拜一九九○年三月學運之賜,當時一群學生、老師以野百合為象徵,聚集在中正紀念堂前聲討萬年國代、要求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野百合」聲名大噪,並與「三月學運」劃上等號。我開始注意到「三層花」最夯的流行語叫「野百合」,也有人稱為台灣百合或高砂百合。有野百合,那麼該有不「野」的百合吧!
據說全球百合有120多種,台灣就佔了50多種,品質亦佳,數字很亮眼,多半是近三十年以降,從荷蘭、澳洲、南美引進種球,在花田培植的外來種,並緊跟火鶴、洋桔梗之後,擠進切花市場經濟產值前三名。到花卉市場看看各式各樣的百合花,常見的有亞洲、東方、鐵炮三大類,細分還有種種族繁不及備載的名稱。亞洲類和東方類(主要是香水百合)皆屬外來種;鐵炮百合算是本土種,體型介於「東方」與「亞洲」之間,「三層花」屬於鐵炮百合的一種。
現代人大多喜歡濃妝豔抹,有如貴婦一般的香水百合,它的價格也最高。相較香水百合,「三層花」香氣自然,純樸像淡掃蛾眉的少女。依我看,「三層花」比起一般百合,就像竹林裡的「竹雞仔」與家裡養的土雞、飼料雞的差別吧!近年採「三層花」的人卻逆勢操作,一把一把的採擷、販售,其實它的市場價格不高,僅為香水百合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大概是時機歹歹,人心不古,才會對野生、乏人看顧的「三層花」辣手催花。
喜歡「三層花」的清香,也慢慢品嚐百合野或不野的文化脈絡。古希臘神話中氣質高雅的天后赫拉乳汁滴落至深谷,變成盛開的百合;《聖經》裡的百合則是夏娃被逐出伊甸園時落下的淚水;天主教中百合象徵聖母瑪利亞,被梵蒂岡立為國花。台灣的魯凱族祖先相傳在百合花中誕生,這種花朵因而成為社會身分的象徵,只有純潔的女子和善於狩獵的英勇男子,才有資格配戴百合。
綠島政治犯曾國英與蘇素霞相戀,遭受女方家庭反對,在親情、愛情與政治的壓力下,兩人毅然自殺殉情,這段淒美的愛情故事有如「三層花」的清純、聖潔,在人權意識高張的年代,拍成電視劇《台灣百合》,蔡振南創作的主題曲〈山棧花〉是這樣唱著:「一蕊山棧花,孤單頭雷雷,無聲無息不講話,伊攏不講話;孤單山棧花,知音沒幾個,無情無愛無機會,伊攏無機會……」。
這幾年民間、政府都在做野百合復育,大量繁殖種球,等到數量夠多,則尋找適當地點,如花蓮壽豐鹽寮村、北海岸等地作為示範區。作為日常生活的物件,「三層花」的意義隨時代流動,製造不同的歷史記憶,甚至形構為文化符號。兒時的「三層花」,種在心田,不是花田,在當代社會早已轉譯為政治與環保語彙的野百合。就個人的成長經驗而言,「三層花」的季節從三月至九月,現代觀光單位只認定野百合花期在四、五月的7-10天之間,講得未免太過精準。
種在花田或盆栽的百合,美則美矣,比起屹立高山崖頂、陡峭岩壁,冷眼看著山與海的「三層花」,仍是略遜一籌。從含苞待放到伸臂開展,「三層花」孤傲、動人的姿影,是大自然留在人間一種的裝置藝術,觀賞「三層花」要連同周圍的山巒、海岸線以及草木、飛鳥,一併納入眼簾,才可完整看到它自然天成,象徵本土精神的構圖。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