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南宋,一談到詩,不能不數尤袤、楊萬里、范成大和陸游這四大家。其中,范成大有詩萬餘首,數量之多,冠絕古今。陸游存世之詩,雖僅有九千二百多首,略少於范成大,然而,其早年詩作大部分散佚,如果認真追究,應在范成大之上,獨占詩壇量產鰲頭。
陸游,字務觀,晚年自號放翁,越州山陰(今浙江紹興)人。自幼好學,早有詩名,文韜武略,有心報國。宋高宗紹興二十三年(一一五三年),赴首都臨安應進士試,被取為第一。翌年,再試於禮部,因喜論北伐事,忤宰相秦檜,加上名列其孫秦塤之前而遭黜落。孝宗時,賜進士出身,始任福州寧德縣主簿。後歷任鎮江、興隆、夔州等地通判,四川安撫制置使參議官,嚴州知州,軍器少監等職,後官至寶章閣待制。空懷滿腔熱血,一生罕受重用,但其詩、詞中,充滿著愛國思想,故有「愛國詩人」之譽。不過,其筆下關於飲食之詩亦多,且以浙江家鄉及第二故鄉四川居其大半,實為中國飲食史,提供了寶貴的參考資料。
而他的軍旅生涯,幾乎全在四川度過,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因為「未嘗舉箸忘吾蜀」,且「自計前生定蜀人」,因此,他晚年在老家隱居時,不時思念川味,像有回他送姪兒陸綽赴吳興山中的佛庵,庵中只供應白粥,連蔬菜和鹽都沒有,他便向溥姓的庵主介紹四川的美味,一直講到深夜,講得庵主垂涎欲滴,乃作〈冬夜與溥庵主說川食戲作〉一首,詩云:「唐安薏米白如玉,漢嘉栮脯美勝肉。大巢初生蠶正浴,小巢漸老麥米熟。龍鶴作羹香出釜,木魚瀹菹子盈腹。未論索餅與饡飯,最愛紅糟并缹粥。何時一飽與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意即唐安產薏仁,色澤白如玉。漢嘉出木耳,鮮美勝過肉。大巢(指豌豆苗)初生時,蠶兒正結繭。小巢(指元脩菜)漸老時,麥子已成熟。龍鶴菜製羹,香從釜中出。木魚(乃棕筍,即檳榔苞)煮酸菜,子累累滿腹。且不說麵條,也不談蓋飯。最愛吃紅糟,同時喝缹粥。幾時吃川菜,咱們共品享。再煎當地茶,茶上浮甘菊。津津樂道之下,聊以解饞止飢。
當然啦!四川的美味,包羅萬有,絕不只這些。我們可再從陸游以下的這幾首詩,見識一下川菜的魅力。
其一為〈飯罷戲作〉。撰此詩時,其老長官四川安撫制置使范成大已東返朝廷,遺缺由胡元質繼任。陸游有感故人日稀,心情鬱悶。即使有時參加聚餐,但居家一定是茹素。乃賦詩云:「南市沽濁醪,浮蟻甘不壞。東門買彘骨,醯醬點橙薤。蒸雞最知名,美不數魚蟹。輪囷犀浦芋,磊落新都菜。」詩中的濁醪即稠酒,以「不似酒,勝似酒」知名。浮蟻乃酒面上的泡沫,俗稱酒花。彘骨為豬肋排。犀浦、新都,皆是地名。前者為四川郫縣,以產豆瓣醬著名,後者位於成都之北,所產菜蔬極為新鮮。
其二為〈思蜀〉。他在東歸朝廷後,不能有所作為,就念念不忘川中之美味,遂吟「玉食峨嵋栮,金齏丙穴魚」之句。栮即木耳,峨嵋所植至佳;金齏應指橙醬,乃搭配丙穴魚的醬料。丙穴魚即嘉魚,產於大丙山和小丙山的山洞中。其頭呈丙字形,體色青褐,腹部玉白,鰭尾紅色,獨刺細鱗,食時不必去鱗,以雅安縣東南周公河中的最為肥美。大者可至二十多斤,但以一至三斤左右為佳,除了作鱠(即生魚片)外,尚可製成百餘種佳肴。
其三為〈蔬食戲書〉。詩云:「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餘。東門彘肉更奇絕,肥美不減胡羊酥。貴珍詎敢雜常饌,桂炊薏米圓比珠。 & &」新津在成都西南,其韭黃呈鵝黃色,長可三尺餘,肥美鮮嫩,堪為當時第一。而東門的豬肉,肥嫩又鮮美,不遜胡羊酥香嫩滑的肉。且這等珍味,不會和常饌並列,加上用桂木當柴炊,煮出來的薏仁,又圓又白像珍珠。其滋味之佳,自不在話下。
其四為〈秋晴欲出城,以事不果〉。詩中的「瀼西黃柑霜落爪,溪口赤梨丹染腮。熊肪玉潔香美飯,鮓臠花糝宜新醅」,寫的是夔州物產。原來陸游初至此任通判時,因水土不服,病了四十天,此詩不無敗興之歎。然而,黃柑、赤梨、熊肪、鮓、臠、花糝,皆是當地的美味。其中,最值一提的是熊肪,它一名熊白,據說,熊在冬蟄時,「當心有白脂如玉,味甚美」,且此僅冬天有,夏日則無。它既可燒成美味的「熊白啖」,當然也可澆在飯上,味極香美。
其五為〈薏苡〉。陸游注此詩時說:「蜀人謂其實為薏米,唐安所出尤奇。」他之所以作這首詩,主要是感慨小人滿朝,奇士淪野;小人食膏粱,奇士吃藜藿;小人彈冠慶,奇士竟殞命。因此,詩中結尾更發出「嗚呼!奇材從古棄草菅,君試求之籬落間」的浩歎,藉薏米之味雖佳,但蜀人不重視以寄其意。詩一起首便吟:「初游唐安飯薏米,炊成不減雕胡美。大如芡實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滿屋」,將其色、香、味、形,寫得十分精采。可惜它因「腹腴項臠」及「酪誇甘酸」而上不了檯面,可惜亦復可嘆。
說句實話,陸游原先是愛葷食的,像詩中的「醇醪點蟹黃」、「鱸肥菰脆調羹美」、「蟹供牢丸美,魚煮膾殘香」、「團臍霜蟹四鰓鱸,樽俎芳鮮十載無」、「饈香紅糝熟,炙美綠椒新」、「新釣紫鱖魚,旋洗白蓮藕」、「堆盤珍膾似河鯉,入鼎大臠勝胡羊;披綿黃雀局麴糝美,斫雪紫蟹椒橙香」等,均是明顯的例子。另,他在〈鷓鴣天〉詞寫到吳地的「玲瓏牡丹鮓」,又在〈洞庭春色〉一詞中,提及吳地的「玉膾絲」等,都和吃葷脫離不了干係。
不過,翻開陸游的《劍南詩稿》,吃素卻占了絕大部分。因此,有人認為他老兄一生的際遇雖不甚如意,卻可享八十五歲高壽,即使到了晚年,依然耳聰目明,而且鶴髮童顏,甚至登山撿柴,除了體質強健和胸懷坦蕩外,應與食素有莫大的關係。所言不無道理,卻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基本上,放翁先生因官運不濟,日子益發艱難,晚年躬耕隴畝,實在乏肉可享。前在蜀中過活,就有生活壓力。曾自嘲賦詩道:「欲賡老饕賦,畏破頭陀戒。況予齒日疏,大臠敢屢嘬。杜老死牛炙,千古懲禍敗,閉門餌朝霞,無病亦無債。」(見〈飯罷戲作〉)引申其意為:想續〈老饕賦〉(注:蘇東坡撰),不覺口水流。怕破頭陀戒(頭陀即和尚,特指行腳僧,其八戒之中,包括不能喝酒吃葷),只能罷干休。況且牙齒少,碰到大塊肉,根本咬不動。杜甫因何死?餓極猛加餐,白酒加烤牛,千古有教訓,應為健康謀。還是不出門,學道家朋友,吃素當珍饈。無病也無債,倒也樂悠悠。畢竟這是戲作,只能調侃自己,即使吃不起肉,也要找台階下。
寫起吃素,陸游的詩作就活絡起來了,幾乎俯拾可見,像「生菜入盤隨冷餅,朱櫻上市伴青梅」、「香甑炊菰白」、「菘芥煮羹甘勝蜜,福粱炊飯滑如珠」、「青菘綠韭古嘉蔬,蓴絲菰白名三吳,台心短黃奉天廚,熊蹯駝峰美不如」、「福飯似珠菰似玉」、「山栗炮燔療夜飢」、「野艇空懷菱蔓滑,冰盆誰弄藕絲長?」「香粳炊熟泰州紅,苣甲蓴絲放箸空」、「洗釜烹蔬甲,攜鋤斸筍鞭」、「黃瓜翠苣最相宜,新春上市登盤時,莫擬將軍青薺句,兩京名價有誰知?」、「地爐篝火煮菜香,舌端未享鼻先嘗」、「開皺紫栗如拳大,帶葉黃柑染袖香」、「菰脆供盤玉片香」、「乳烹佛粥遽如許,菜簇春盤行及時」、「一盤籠餅是豌巢」、「白苣黃瓜上市稀,盤中頓覺有光輝。時清閭里俱安業,珠勝周人採薇」等,皆膾炙人口。我個人最愛的則是〈野飯〉及〈戲鄉里食物示鄰曲〉這兩首古詩。
前者為五言古詩。此為陸游經過大蓬苡,來到成都前,住在杜甫後人杜秀才的家裡,縱使所吃的是薏米、苦筍、芋頭和山蔬,而且少鹽無油,他卻甘之如飴,視為佳肴美味。詩云:「薏實炊明珠,苦筍饌白玉。輪囷艚區芋,芳辛採山蔌。山深少鹽酪,淡薄至味足。往往八十翁,登山逐奔鹿。可憐城南社,零落依澗曲。面餘作詩瘦,趨拜尚不俗。病夫益倦遊,頗願老窮谷。是家吾所慕,食菜如食肉。時能喚鄰里,小甕洒新漉。何必懷故鄉,下箸厭雁鶩。」也許是一詩成讖,他晚境亦近於此。
後者為七言古詩。此時陸游七十六歲,家中益窘,連常用的銀酒杯都變賣了,有時日食二餐,「始知天地有窮人」,就算鄉里食物頗可口,他也吃不起,窮愁無聊之際,寫下這章家鄉美味的詩,兼以自況,算是「以詩佐餐」。其詩云:「山陰古稱小蓬萊,青山萬疊環樓台。不惟人物富名勝,所至地產皆奇。茗芽落碨壓北苑,藥苗入饌逾天台。明珠百舸載芡實,火齊千擔裝楊梅。湘湖蓴長涎正滑,秦望蕨生拳未開。箭萌蟄藏待時雨,桑蕈菌蠢驚春雷。棕花蒸煮蘸醯醬,薑茁披剝醃糟醅。細研罌粟具湯液,濕裹山蕷(即山藥)供炮煨。老饞自覺筆力短,得一忘十真堪咍。從今置之勿復道,一瓢陋巷師顏回。」
又,野菜亦是陸游的最愛之一,自言:「藜藿盤中忽眼明。」而在所有的野菜中,他對薺菜情有獨鍾,曾作〈食薺〉、〈食薺十韻〉、〈食薺糝甚美,蓋蜀人所謂「東坡羹」也〉等詩,稱頌備至。其詩句有:「春來薺美忽忘歸」、「采采珍蔬不待畦,中原正味壓蓴絲。挑根擇葉無虛日,直到花開如雪時」、「珍美屏鹽酪,耿介凌雪霜」等。
蘇軾一旦食畢「東坡肉」,即「飽得自家君莫管」;陸游凡吃罷「薺糝」,則「捫腹喜欲狂」,一葷一素,後先輝映。比起蘇軾來,陸游會燒的玩意兒更多,且不諱言,自稱「山家不必遠庖廚」。就葷的來說,他能「白鵝炙美加椒後,錦雉羹香下豉初」;素的除製薺糝外,尚能用薺菜炊粳米飯及製薺餅。另,「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壓春蔬」、「拭盤堆連展(即麥餅),洗釜煮黎祁(即豆腐)」、「自候風爐煮小巢」並煮「小巢羹」。其他如用菘、蘆菔、山藥、芋作甜羹,自謂:「山廚薪桂軟炊粳,旋洗香蔬手自烹。從此八珍俱避舍,天酥陀味屬甜羹。」可見對自己的烹飪水準充滿自信。同時,他在〈種菜〉詩云:「菜把青青間藥苗,豉香鹽白自烹調。須臾徹案呼茶碗,盤箸何曾覺寂寥。」其烹調有術,已呼之欲出,不須多著墨了。
此外,陸游亦主張食粥,認為可以長壽。其〈食粥〉詩便云:「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事實上,前人早就總結食粥的好處,說一省費,二全味,三津潤,四利膈,五易消化。以此觀之,提倡食粥,是與衛生學的宗旨吻合的。
至於以「辜負胸中十萬兵,百無聊賴以詩名」自況的陸游,其詩集「十九從軍樂」,故被譽為「亙古一男兒」。當宋寧宗開禧二年(一二○六年)夏,宋軍北伐。這時詩人已老,只能「卻看長劍空三歎」了。即便如此,他仍與幾個朋友聚談,雖老而氣概猶在,作〈素飯〉詩一首,詩云:「放翁年來不肉食,盤箸未免猶豪奢。松桂軟炊玉粒飯,醯醬自調銀色茄。時招林下二三子,氣壓城中千百家(注:此非言百姓,而是指百官),緩步橫摩五經笥,風爐更試茶山茶。」可惜未幾宋軍敗潰,國勢大衰。
正因他是個悲劇詩人,才足以名垂千古。如果他建功立業,收復失土,在歷史上的定位,也絕不可能如此之高。這種狀況,他在〈建安雪〉一詩中,便已道出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的遺憾,原來陸游擔任提舉福建路常平茶鹽公事時,建溪的茶和荔枝,品質之優,全甲天下。只是「天下絕」的官茶,「銀瓶銅碾春風裡,不枉年來行萬里」,與「從渠荔子腴玉膚」一樣,要是二選一,好費人思量,遂「自古難兼熊掌魚」。他萬萬沒想到,他的遭際,居然使他成為一大食家,這種結局,應是其始料所未及的吧!
「薺糝」作法
薺糝是陸游的拿手絕活之一,其「烹飪有祕方」,即「候火地爐暖,加糝(將米磨成粉)沙缽香」,而且糝內絕不可雜以筍、蕨,更不可以膏粱(此指葷腥)污之。此糝「芳甘妙絕倫,啜來恍若在峨岷」,而其味之美,即使「蓴羹下豉知難敵,牛乳抨酥亦未珍」。每使他「午窗自撫膨脝腹」。
不過,陸游有留一手,「祕方常惜授廚人」。此法幸好保留在〈食薺〉一詩中,那就是「小著鹽醯助滋味,微加薑桂助精神」,同時還要「風爐歙」,才能充分入味。
*作者為美食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典藏食家》(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