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愛的店還是在溫州街裡,辦桌師傅出身的 Kevin 頂下了咖啡店,日夜測試新菜:拿鐵配煎餃,漢堡套餐裡有一碟魚頭。房租隨著炒房水漲船高,他不得已換了幾個店址,我們一群常客還是如影隨形。肚子餓的時候就上門去吵鬧胡亂點菜:「Kevin,我要吃小卷、油飯、生魚片!」
臺北幾年,翻過幾頁,終於和平共處。它冷臉由它冷臉,我的一張熱屁股找到店家就坐下來吃飯。吃飯請客搞革命,生活裡綿密的人際網絡緩緩地鋪散開來:我知道朋友們住在哪裡。他們的生活作息如何。誰喜歡哪家店,誰又對誰有點意思。這些散落的資訊自成體系,我熟知分析它的各種角度。看準了角度切入,人們在一通簡訊的距離之外。臺北數年,我以為自己掙得一叢舒適圈。這裡有我深愛的人們,我們之間、之上,有我們深愛的土地。
可惜,愛得愈深,失望愈深。
我離開大學的時候,車輪黨復辟。回到陽光燦爛的南部投票,眼見電視上的票數直直往奇怪的方向傾斜。我以為我誠心誠意愛著的 fellow citizens,往一個我知道是地獄的未來西進。自我質疑不斷膨脹:或許是我錯了?或許是我愛的不對?或許是我一廂情願,我滿心想要一起建立共同體的人們將選票狠狠摔在我臉上。
那一陣子臺北不平靜,但翻天覆地的也只是少數人而已。含著眼淚走上臺北街頭,在權力的中心呼喊愛,喊得愈大聲回音愈清晰。國家是合法化的暴力,它握緊拳頭握緊我的心,心碎了,少女的愛很脆弱。愛人的瑕疵在少女的眼裡都是醜惡的謊言。
於是我出國了。被強烈的自我質疑驅逐出國,抱著決絕的心情,告訴自己:既然走了就不要回頭。有點悲壯有點作態地,來到新大陸。新大陸上臺灣退得很遠,臺灣泰國常常被弄錯。新大陸上生活逼得很近,柴米油鹽醬醋茶活生生追到眼前,一日三餐一週買菜六十元,一天讀兩篇文章一年寫字十幾萬。
即使如此,新生活裡陽光比風雪還多:初秋,校園裡裡滿頭蒼黃的落葉木。晚春,風來紫花白花盛開,遍地的黃水仙燦然綻放。我不特別記得在雪地裡獨行,但卻記得每個周日早上、周間傍晚走同一條路去教會、去上芭蕾,每周二走另一條街總會遇到同一個同班同學。他的淺綠色眼珠在陽光下變得透明,我們微笑擁抱說早安然後各自去上課。綠眼珠有某種妖異的魅力,神秘珠寶一般溫柔地反射光芒。讓人忍不住一看再看,目不轉睛,彷彿靈魂都要被吸攝進去。
新生活裡的核心是一個小廚房,我的世界環繞著它團團轉。炸排骨、捲壽司、做紅酒燉牛肉、煮綠豆沙牛奶,烤杯子蛋糕、擺弄水果塔,心血來潮時半夜剔茄子做鑲肉。我喜歡一個人在流理台邊切切洗洗,不同的食材香味安靜地交織出不同的生活紋理。做飯不同於論文寫作,用心通常不會失敗,愛都有回報。我想要過著愛就有回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