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里尼在演奏史托克豪森《鋼琴作品》時召喚出了幾乎是荒謬主義喜劇的一刻:
他在翻譜員準備取走一張譜紙時突然喊停,好像是要檢查他還有沒有忠於原譜一樣。
歐德漢告訴我,翻譜不只是把一張紙撥到另外一邊。他合作過的無數知名鋼琴家——就是過去數十年來每一位大牌鋼琴家——都見證過他的巧技。他談起自己技術時,帶著頂級演奏家一般的精確,篤定自若的儀態之下掩藏著令人目眩的音樂知識。他告訴我,關鍵就是準備:熟悉樂譜、記得哪一個反覆記號會被反覆、了解樂曲結構。
他跟艾瑪爾只有15分鐘能夠排練《鋼琴作品》——知道這點會使他們的合作顯得更驚為天人。臨場應變能力也至關重要。歐德漢回憶起為一位鋼琴家翻過德布西練習曲,這位鋼琴家顯然漏了兩小節;這麼一來,翻譜員的工作就是提起貓一般的警覺,讓表演繼續走在正軌上。當代音樂就算使用傳統記譜,依然呈現特別的挑戰。《鋼琴作品》就需要「兩倍的注意力」,歐德漢這麼說。
翻譜的危機四伏,就從擺椅子開始。「大部分翻譜員的問題是他們坐得離鋼琴家太遠,」歐德漢表示,「這也就是說他們起身到翻譜需要走上兩三步——這很讓觀眾分心。」
在準備《鋼琴作品》時,歐德漢必須極度留意艾瑪爾在鍵盤上上下下的狂放肢體動作;在第十首當中,鋼琴家整個人趴在鍵盤上,好彈出讓觀眾打冷顫的砰然音堆跟轟然滑音,但則要求歐德漢保持極度紀律。這的確有用,他告訴我:「艾瑪爾沒有彈錯半個音。」
做這一行的秘訣是什麼?「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歐德漢說,「乾燥的雙手特別是大問題。但你不會希望有誰看見你在舞台上舔手指。所以我在待命時會把左手握拳,包在右手裡。」
無生命的樂譜也能帶來一些不可預期的問題。新樂譜的書脊還沒被翻鬆,所以翻過去之後,書頁不總是會停在該停的位置上。在音樂會前,歐德漢會把書頁邊緣弄皺、蹂躪一下樂譜,確保它在必要時刻會乖乖配合。
音樂史上有一些翻譜員不是因為意外或錯誤而被看見、並聽見的破格時刻。拉威爾在自創自編的雙鋼琴版《序奏與快板》中,就召喚了一隻神秘的「自由添加的第三隻手」(3e main ad lib.)來彈一個不可能彈到的震音——只能由一位特別大膽的翻譜員來處理,他必須走到鍵盤另一端,在演奏半途插入。
艾伍士在他的第二號小提琴奏鳴曲——一首刺耳的方塊舞——手稿上額外加了一行譜,寫著打鼓般的節奏,只是翻譜員要在鋼琴鍵盤左邊砸一些嘈雜的低音音堆。這是對翻譜員匿名性的反動。
寶琳.奧利維羅斯(Pauline Oliveros,1932-2016)在作品中給了翻譜員更正式的角色。在《為長笛、鋼琴與翻譜員的三重奏》當中,翻譜員要幫忙為鋼琴加料、壓住琴鍵以召喚泛音;此曲標題正式承認了翻譜員這個時常被遺忘的角色。他在1970年的室內樂作品《艾奧里安分割》(Aeolian Partitions)實驗機遇編舞中就把翻譜員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