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1922年,在廣州組成軍政府的孫中山,與粵軍當地將領陳炯明起了嚴重衝突,甚至兵戎相見,陳決定出兵將孫中山驅離,向當時的廣州總統府發動攻擊,殊不知孫中山早已逃到安全的地方,留下了妻子宋慶齡與留守士兵當敵軍誘餌……
陳炯明和軍官們忍無可忍,下決心把孫趕走。其後幾天,他們的隊伍部署在孫的「總統府」周圍。總統府坐落在小山腳下,隨著一條長廊走到半山腰,便是孫中山住宅,一棟熱帶植物掩映的小洋樓。山下是廣州的街道,再遠些是珠江。在總統府內,孫不斷接到消息,催他離去。他堅決拒絕。
六月十六日凌晨一點左右,孫收到警告,陳炯明軍隊將在黎明時進攻。他決定逃走。身著夏布長衫,戴著墨鏡,他在幾個便衣警衛的保護下離開,隨身攜帶最機密的文件,包括與蘇俄代表會談的密件。一下到廣州街道,孫一行便喚來人力車,很快跑到最近的碼頭,在那裡,他們雇了艘汽艇,不一會就到了忠實於孫的軍艦上。離家最多不過一個多小時,夜裡三點不到,孫就安全了。只是,他沒有帶上慶齡。
凌晨,陳炯明的軍隊開始進攻,他們不知道大總統早已不在那裡。因為慶齡還留在總統府內,為了保衛她,孫的五十人衛隊奮力抵抗。
慶齡是自願留下來掩護孫逃走的。「我覺得帶著個女人走對他不方便,堅持要他把我暫時留下來。」她在事後為上海報紙用英文寫的敘述中說。她在別的地方還說她催孫先走,對孫說:「中國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熱戀中的慶齡準備為丈夫犧牲自己。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孫安全之後,並不打算讓她也逃走。孫抵達海軍司令部時,時間不到凌晨三點,還有好幾個小時天才亮,陳炯明的軍隊才開始按計畫進攻,他有足夠的時間通知慶齡,告訴她,他已經安全了,她可以離開了。但是孫沒有通知妻子。他其實還派了個人悄悄潛回總統府去,但只是去「偵察」,沒有給妻子帶信的任務。慶齡完全不知道丈夫已經安全,堅守在總統府內。
黎明到來,她寫道,進攻開始。孫的衛隊「用來福槍及機關槍與敵人對射,敵人用的是野地炮,……我的澡盆被打得稀爛。……到了八點,我們的彈藥只剩很少了,只得停止回擊,保存剩下的,等待最後的時刻」。這時她才決定離開,和三名侍衛在通往總統府的長廊地上爬下山去。「敵人不久就把炮火集中在這條長廊上,子彈從我們耳邊呼嘯著飛過,有兩次子彈擦過我的耳鬢而沒有打中我。」
不像她丈夫的輕鬆離去,慶齡的逃亡是一場生死搏鬥。「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我們可說是埋葬在炮火的地獄中。子彈到處亂飛。一次我幾分鐘前剛停留過的房間整個屋頂塌了下來。」
一名侍從被子彈打中不能前行。慶齡戴著他的帽子,穿著孫中山的雨衣,和另外兩個衛兵一起走上街道。這時滿街的士兵,好像都發瘋了,到處是槍聲。
我筋疲力盡,哀求衛兵給我一槍。他們不答應,一邊一個人架著我往前走,……到處都是屍體。……一次我們看見兩個男人面對面蹲在屋簷下,細看發現他們都已經死了,但眼睛還睜得大大的。他們一定是被流彈打中的。
往前走的路被一群從小巷衝出來的暴徒截斷。我們幾個人悄悄商量說應該躺在地上裝死,這樣我們沒有被傷害,暴徒過後我們又接著走。我的衛兵勸我不要看屍體,怕我會暈倒。半小時後,槍聲稀疏下來,我們走進一戶農家。房主害怕,要把我們趕出去,可是這時,我及時地暈倒了,他才沒有強趕我們走。
我醒來時,看見一個衛兵在用冷水給我洗臉,用扇子搧我;另一個出門去看情形怎麼樣了。突然一排槍響,屋裡的士兵趕快跑過去關門,他告訴我另外那個被流彈射中,可能已經死了。
槍聲漸漸停下來了,我化妝成老農婦,衛兵裝成賣貨的,我們離開了農舍。路上我撿起一只籃子,裡面有些蔬菜,提在手上。終於我們到了一個朋友的住宅,……在那裡過了一夜,整晚炮聲不停。最後,我們聽到軍艦上傳來的大炮聲,總算放心了。這樣說來,孫博士安全了。
她直到這時才知道孫已安全,這就是為什麼陳炯明的軍隊進攻時她繼續待在總統府。孫中山就是想要她待在那裡,他期望陳的軍隊攻打總統府,慶齡在,衛隊就在,就會和陳的軍隊對打,攻擊就會越演越熱,孫就有理由反擊,從軍艦上炮轟廣州。當時數十名中外記者來見他,懇求他停止炮打廣州。他指出陳軍對他住宅的攻打,使他們無言可對。孫宣稱他「逃出不及數分鐘,即〔槍聲〕亂發」,宣稱他是「對此不滿,及為維持正義,故命海軍開炮」。
孫的大炮轟轟響時,他十分興奮,與眾人「且談且笑」,當眾豪邁宣稱:「今日之役,足矣!」孫似乎毫不掛念妻子的生死安危。
慶齡兩天兩夜噩夢般逃亡之後,終於設法打電話向朋友、嶺南大學校長鍾榮光求援。鍾派大學電船來接她,隨後又聯繫把她送到孫中山的軍艦上。在整個這場九死一生的劫難中,她丈夫沒有動一根小手指幫幫她。軍艦上他們短短地見了見面,然後慶齡回上海家。途中,她小產了,並且得知永遠不可能再懷孕。
打擊是摧毀性的。慶齡渴望孩子,此後大半生她都為此傷心。眼下,她難受得死去活來,在寫文章時對這件事提也不敢提。她的明顯痛苦深深觸動了美齡的美國朋友艾瑪.米爾斯。艾瑪此時在上海,當慶齡打扮成農家婦女回家時,她正在宋家。她在日記裡寫道:慶齡「弱小無力,臉色蒼白到極點,有生以來,我還沒見到過這樣孤單的人」。艾瑪留下來吃晚飯,飯後幫著美齡和請來的裁縫給慶齡趕製了幾件衣裳。
僥倖活下來、失去孩子而且永遠沒有希望再生的慶齡,看透了丈夫的行為。孫中山利用她掩護自己逃走她心甘情願,但用她來引誘敵人開戰,擴大戰火,讓她做犧牲品,不可饒恕。這行為足以掐死任何正常女人的愛情,慶齡對孫的愛也沒能倖存。多年後,她的朋友、美國記者愛德加.斯諾(Edgar Snow)問她是怎樣愛上孫的。根據斯諾記載:「『我沒有愛上他,』她緩緩地說:『我是遠距離的英雄崇拜,一個浪漫女孩的念頭,我跑離家去為他工作,……我想要救中國,孫博士是唯一能做這件事的人,所以我想幫助他。』」
熱戀中的慶齡寫的那些信很清楚地表明,她對孫中山所曾懷有的不僅是英雄崇拜,而確實是愛情,只是她那毫無保留的、全心全意的愛在一九二二年死去了。她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丈夫醜陋的一面。他並不比自己高尚,並不比自己美好,不值得自己為他犧牲。經過深思熟慮,慶齡決定不離開孫,但她要照顧自己的利益,跟他「做交易」。她也考慮清楚了要為自己爭取什麼:她要在大眾眼前做他的政治伴侶。她不要再做他的祕書,在孫與來訪者談論政治時躲在他背後打字。她要參與他們的討論,她要與他肩並肩出現在公眾眼前──這一點她從前曾經提出過,但被否決了,理由是公眾不習慣看到領導人的太太。如今,她要他們接受自己的要求。很可能,她給上海報紙寫的脫逃敘述,就是給孫中山和他的追隨者看的,讓他們看到她都經歷了些什麼,她的身分是用生命換來的,一點也不過分。
孫中山從軍艦上炮打廣州一無所獲。八月,他來到上海,見到慶齡,滿足了她所有的要求。他似乎認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虧欠妻子,未來將囑咐友人「照顧」慶齡。那些曾經反對慶齡以孫夫人身分露面的人不再反對,他們對她的勇氣與犧牲佩服得五體投地。
從此時起,慶齡以孫夫人的名義活躍在公眾眼前,為自己樹立起獨立的政治形象──同時也開創了領導人妻子做政治人物的先河。九月十五日,她寫信給美國朋友艾莉.斯利普:「能給我幫個大忙嗎?我需要一些最時尚款式的名片。你能立刻幫我從蒂芙尼(Tiffany)或其他好的刻印店訂製二百張嗎?請幫我選擇簡單美麗的字體。名片上只寫名字:孫中山太太〔Mrs〕。」
後來,用簡單的Mrs──「太太」──稱國父的妻子好像顯得不夠高貴,法國對已婚女人的尊稱Madame取代了它,中文則用「夫人」。慶齡成為馳名中外的「孫夫人」。
作者介紹│張戎
1952年出生於四川宜賓,文革中做過農民、赤腳醫生、翻砂工和電工。1973年就讀四川大學外文系。1978年留學英國,1979年入約克大學專攻語言學,1982年獲博士學位,是中共執政以來第一位獲英國博士學位的中國大陸人。曾在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教,為該院榮譽院士。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麥田出版(原標題:宋氏三姊妹與她們的丈夫:20世紀三位傳奇女子,一部動盪百年的中國現代史)
責任編輯/潘渝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