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史學中最主要的斷代原則是「朝代」,每一次的改朝換代,就是一個不言而喻、理所當然的歷史單位。所以在學校裡學中國史,幾乎每個孩子都背過朝代表: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五代的梁唐晉漢周,到宋、元、明、清。
以朝代為單位認識中國歷史,會帶來一些嚴重的問題。最根本的問題在於,這些列出來的朝代彼此是不等值的。兩漢四百多年,是個疆域廣闊的大帝國,和享國只有三十多年、領土範圍甚至無法涵蓋整個江南的陳朝放在一起,當作同樣的「朝代」並列處理,怎麼看都不對勁吧?又如,商朝和明朝都被當作朝代看待,但二者從政治到社會到文化,在各方面性質上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
另一個嚴重問題在於,這樣的朝代系譜凸顯的是前後相續的關係,也就忽略、甚至扭曲了同時性並存的其他關係。例如夏、商、周三種文化在不同地區發展,有過長時間的重疊,這樣的事實在朝代系譜中就完全被抹煞了。又例如,以南朝宋齊梁陳為系譜的主軸,就看不到北朝,即從北魏到北齊、北周,它們在歷史上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和後來的隋、唐緊密關聯的部分。
還有第三個問題,朝代史觀傾向於將各個朝代看作一樣的,於是朝代更替的系譜後面也就必然存在著「循環史觀」。這種史觀將歷史的重點擺放在描述、解釋一個朝代如何興又如何亡,一個朝代接著一個朝代不斷地循環,如此就失去了對於整體歷史較大架構、較長時間變化的掌握與了解。
西方史學傳入中國,為我們提供了不太一樣的歷史視野,其中一項啟發是歷史知識建構的順序。一個人剛開始接觸歷史時,所需要的是對於上下幾千年的歷史有比較大塊的印象,然後隨著年齡的增長及知識的累積,再慢慢由大塊的理解,到中塊的、小塊的理解,再到各種細節。這是認識歷史的基本路徑。
這樣的理解方式,顯然比中國傳統的朝代史觀來得合理。以前在學校學中國史,小學時先從夏商周到宋元明清背一遍,知道每個朝代的兩三件事;中學時再從夏商周到宋元明清背一遍,多知道每個朝代三五件事;大學念「中國通史」,還是把夏商周到宋元明清背一遍,每個朝代再多知道十件事。這樣的方式對老師來說,很難掌握重點地教;對學生來說,也很難在死記硬背之外獲得了解,進一步對歷史產生興趣。
以大塊時段理解歷史的連續和斷裂現象
其實,傳統的朝代史觀也有其潛藏的塊狀分類。基本上「夏商周」是一塊,「秦漢」是一塊,「魏晉南北朝」是一塊,「隋唐」是一塊,「宋元明清」有時也被當作一大塊。這樣的分類隱含了這些塊狀歷史段落應該有其特殊性格,與其他塊不一樣。但不幸地,傳統史學並不強調去探討這些段落之間的異同和變化,讓每一個段落有其凸顯的個性,便於學生來認識、掌握。
相較之下,西洋史的架構就清楚明白多了。剛開始學習西洋史時,老師先將歷史分成四個段落:上古、中古、近代、現代,而且這四個段落有確切的歷史事件作為轉折點,各自內部又有很容易掌握的獨特性質。
西方上古時期從文明誕生一直到西羅馬帝國滅亡,包括古希臘羅馬時代,以及這個時代產生的古典文明。緊接著蠻族入侵,西羅馬帝國滅亡,以基督教會為至上權威的中古時期開始,產生了信仰高於一切的不同的社會組織與思想習慣。其後十字軍東征帶回的古典典籍,引爆了復古風潮,使得歷史進入了人文精神躍動的「文藝復興」時期,歐洲離開中古、進入近代。到一七八九年爆發法國大革命,現代思潮、現代文化興起,歐洲整體的歷史面貌又經歷了一次大變化。
具備這四大塊的認識,接著就能將大塊稍微分成中塊。上古史可以分成近東史、希臘史和羅馬史。中古史可以用克魯尼、聖本篤等教會改革運動分為前期和後期。近代史則有「文藝復興」、「清教徒革命」、「啟蒙運動」等時期。現代呢?則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轉折點,分出積極樂觀的十九世紀和相對悲觀混亂的二十世紀。
然後,再將歷史從中塊切分為小塊來理解。例如,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班(Eric Hobsbawn, 1917-2012)便將歐洲的十九世紀再細分為:從一七八九年到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年代」,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七五年的「資本年代」,以及一八七五年到一九一四年的「帝國年代」。
用這種方式由簡而繁,可以有順序、有條理地建構起歷史知識,將理解和背誦結合起來,前面的理解、記憶成為後面的基礎,也就不需要將歷史中的人、事、時、地、物靠著硬背全都記下來,卻無法彼此連結、產生意義。
西洋史的借鑑讓我們認真考慮,如何在朝代之外重新劃分中國歷史,尤其是提供大塊的斷代架構。當然,在這過程中,我們不能遺忘中國歷史自身的獨特性,不能照搬西洋史的架構,將之強加在中國史之上,那樣就扭曲了原本的歷史脈絡。
依照中國歷史自身的演進與變化,我傾向於將中國文明發展的幾千年時間,先區分出五個大塊─上古、古代、中古、近世和現代,並藉由對這幾個大塊時段特殊面貌的描述,來幫助大家理解中國歷史的連續和斷裂現象。
中古史主題:帝國崩落和分裂個性
從文明起源到西元前一千年左右,這是一個多元因素互相衝擊的中國文化形成期。在這段漫長時間裡,中國文化不是從一個單一中心向外擴散的,恰恰相反,北從東北和內蒙古草原邊緣的紅山文化,南到長江中下游的石家河文化和河姆渡文化,星羅棋布地存在許多進入農業狀態的新石器文化,它們之間產生互動影響,進一步慢慢形成了幾個比較明確的中心。夏、商、周,分居華北地區中、東、西,是在這個過程中浮現出來最清楚、最有力的三個文明中心。
到西元前一千年左右,也就是周朝的建立及其封建武裝殖民的展開,帶來了一個全新的不同階段。由周人在西方的周原建立的這套文明秩序,有意識、有系統地傳播到廣大的區域。相較於上古時期,古代史的主軸是明確地由多元朝向一元變化。原來鬆散的共主制政治組織被周人嚴密的封建宗法制所取代,相應地產生了愈來愈相似的社會及文化面貌。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原有的一元封建宗法動搖、瓦解了,一度朝向新的多元變化發展。不過到西元前三世紀,另外一股一元力量席捲了這整個區域,在原來的封建地區之上出現了秦帝國,那是一個比封建宗法體系更緊密、更嚴格的一元性組織。
從疆域國家到統一大帝國,秦只是中點站,在許多現實條件並不成熟的情況下,中國出現了領土面積龐大、集體性強烈的帝國組織。這樣的組織在漢代繼續試驗、發展,到漢武帝時到達另一個階段性高峰。在漢武帝手中完成的帝國系統維持了三百多年,到西元二二○年左右,也就是漢朝正式滅亡時,帝國遭遇了決定性分崩瓦解的危機。
漢帝國的沒落、衰亡,意味著中國一元、一統的古代時期結束,取而代之的是在各分面都傾向於分裂的新時期。這段時期從西元第三世紀開始,大約維持了七百多年,一直到西元九七九年五代十國的北漢投降、宋朝統一,中古時期才正式結束。
這七百多年歷史的第一個主題是帝國的崩落。和古代時期相反,中古時期呈現出強烈的分裂個性,分裂是通例,統一是少數時間中的例外現象。帝國的消失,帶來的是長時間的戰亂,即使不是處於現實戰爭情況時,政治與社會仍然維持在高度軍事動員的狀態中。也就是說,這段時期的中國,在軍事與戰爭方面耗費了巨大的精神與資源。
隋、唐兩朝看似恢復了統一帝國,然而仔細看這段歷史就會發現,隋建立不久後便發生了隋末大亂,好不容易在亂中浮現出李唐王朝,但只有大約一百年的和平休息,到唐玄宗時爆發「安史之亂」,不只全國騷動戰亂,更引發了後續的藩鎮割據,實質上走回了原來魏晉南北朝時高度軍事動員的老路子。
這七百多年間,幾乎沒有真正的承平時期。統一不等於承平。三國結束、西晉統一,但這統一狀況立即被「八王之亂」所破壞。在司馬家內亂之際,西部和北部的游牧民族全面南下,西晉被迫南遷成為東晉,開始了南北對峙的長期分裂狀態。即便是號稱「盛世」的唐朝,早期不斷和突厥、吐蕃進行邊境戰爭,到了中期之後,中央朝廷控制力大減,地方自主地進行軍事統治,只維繫了表面的統一。
相較於之前的秦、漢,相較於後來的宋、明,這段時間內,大一統的帝國體制並沒有真正恢復正常運作。也就是說,這段時期夾在兩個以大一統帝國為常態的時代中間,因而可以合理地稱之為「中古」。
作者介紹|楊照
本名李明駿,1963年生,臺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為哈佛大學史學博士候選人。
擅長將繁複的概念與厚重的知識,化為淺顯易懂的故事,寫作經常旁徵博引,在學院經典與新聞掌故間左右逢源,字裡行間洋溢人文精神,並流露其文學情懷。近年來累積大量評論文字,以公共態度探討公共議題,樹立公共知識份子的形象與標竿。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出版《不一樣的中國史6:從世族到外族,華麗虛無的時代──魏晉南北朝》.
責任編輯/潘渝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