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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60年代西方發生怒火風暴時,年輕的柯恩居住在一個叫Hydra的希臘小島上,在無比湛藍的天海之間,終日寫詩、讀書、看海,和女人調情,用他最青春的姿態。
他遇到了一個挪威女孩瑪麗安(Marianne Ihlen),雖然她已婚有小孩,他們仍瘋狂相愛。柯恩為她寫下〈Bird on a Wire〉、〈So Long Marianne〉等歌曲,成為這世界聽過最美的情歌。
許多許多年後的2016年7月,已經八十歲的瑪麗安病重,所剩日子無多,她的朋友寫信告知柯恩此事,兩小時內收到柯恩email回覆:
「最親愛的瑪麗安,我只在你身後一點點,近到可以牽起你的手。跟你一樣,我衰老的身體已經崩壞。那個將驅離我們於世界的通知隨時都會來到。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愛與美麗,我相信你知道,什麼都不用再說了。祝你有個美好的旅程。讓我們相見於路的盡頭。」
兩天後,瑪麗安的朋友回信說她已經過世,說他們讀柯恩的信給她聽時,她盡可能地微笑著,然後,「在她臨終前的時刻,我握住她的手,哼給她聽〈Bird on the Wire〉。當她的靈魂離開身體展開新旅程時,我們親吻她的額頭並且輕輕說著:
再見,瑪麗安(So Long Marianne)。」
五個月後,八十二歲的李歐納柯恩,音樂史上最迷人的詩神,也真的抵達人生路途的盡頭,「再見到」瑪麗安。
寫那封回信時,柯恩是否知道他自己日子所剩無多呢?或者,是瑪麗安的過世,帶走了他生命中最鮮紅的那朵玫瑰?
在他過世前一個月發行的專輯(當然是人生最後一張專輯)《You Want it Darker》中,他唱到「上帝,我已經準備好了」。在同一個月《紐約客》(New Yorker)發表的長篇訪談中,他說:「我已經準備好死亡。我希望那不是太不舒服。」
然而,在專輯記者會中他卻說:「我最近提到我準備好死亡,我想那是誇張了些,我總是過於自我戲劇化。其實我想要永生。」
無論哪一個告白是真,柯恩的歌曲和他過於憂鬱俊美的面孔,都已經在我們的心中永生。
2
柯恩在十二歲時迷上了催眠術。在成功催眠了家畜之後,他催眠家裡的女傭。書上的祕訣說:「聲音要壓低、壓低、再壓低」,他用舒緩而輕柔的聲音要她放鬆身體,進入恍惚狀態,並要她脫掉衣服。
這只是他第一次的實驗。在後來音樂生涯的五十年中,他用低沉的神祕聲音與歌曲催眠了一代又一代人,讓人們脫掉了外在的防備,把內心的脆弱與憂傷都無防備地交出去。
催眠術的高潮是1970年夏天在英國維特島(Isle of Wight)音樂節。
根據傳記《我是你的男人》所描述,「往下俯瞰音樂節現場,只見被推倒的柵欄處塵土漫天飛揚,被縱火焚燒的卡車和貨攤正冒著滾滾濃煙。漫山遍野都是逃票的青年,他們中的一批人正在製造騷亂。場面越來越失控。主辦方原先預計會有十五萬人來到現場,結果來了六、七十萬人,更要命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想白看。在主辦方被迫宣布他們可以免費進場之後,憎恨的情緒依然沒有消散。」
Jimi Hendrix上台演出時,人們開始破壞商鋪,有人扔了一把火到舞台上。那是整個時代的憤怒。
當音樂節來到最後一晚,柯恩上台時已是午夜兩點。這位彷彿穿越夜空的男子成為舞台上的古老祭司,用低沉的聲音緩緩地唱出:Like a Bird, on a wire...
演唱〈蘇珊〉(Suzanne)時,他要大家燃起手上的火柴,讓這個夜晚更為迷離,並且說「這首歌適合你們做愛時聽」。
所有人著了魔似的安靜下來,進入黑暗中的詩與歌。
3
柯恩先是一名詩人和小說家。
在加拿大蒙特婁的麥吉爾(McGill)大學就讀時,他把自己浸淫在文學當中,奮力寫詩。
二十多歲時,他發表了兩本詩集和一本小說,被視為加拿大的文學新星。1964年,他三十歲,詩集《給希特勒的花朵》(Flowers for Hitler)獲得魁北克重要的文學獎。1966年第二本小說《美麗的失敗者》讓《波士頓環球報》說:「詹姆士喬哀思沒有死。他住在蒙特婁,名字叫柯恩。」這本書也在日後成為全世界幾代文藝青年的通關密語。
在六○年代的大半時光,他住在那個希臘小島,和美麗的瑪麗安。在那個狂暴時代,他是一名逍遙的隱士。
1966年,他來到紐約,短暫邂逅撼動一切的文化革命。他見到了安迪沃荷,認識了地下絲絨和許多人的女神Nico、與六○年代嬉皮歌手偶像Janis Joplin度過難忘的夜晚(被他寫入歌曲〈Chelsea Hotel #2〉中)。
更重要的是,他認識了當紅的民歌手Judy Collins,讓她翻唱他的歌曲〈Suzanne〉。這首歌讓柯恩開始踏入音樂界。發掘狄倫的傳奇製作人John Hammond在聽過柯恩的演唱時,決定為他出唱片。
這時,柯恩已經是流行樂的遲到者。1967年,他已經三十二歲,顯得過分老成,遠遠不屬於搖滾樂該有的青春衝動。二十多歲的狄倫早已褪去民謠歌手的外衣,把搖滾樂帶往山谷的巔峰,又甫消失在公路上。但柯恩卻才剛來到登上舞台的樓梯旁抽菸。
年底,他發表第一張專輯《Songs of Leonard Cohen》(1967),接下來是《Songs from a Room》(1969)、《Songs of Love and Hate》(1971),他沒有成為超級巨星,但讓許多人成為他的信徒。
柯恩在七○年代也只是一個緩慢低產的創作者,倒是在生命的最後十幾年時,發行了五張專輯,包括過世前一個月發行的最後專輯。
4
柯恩始終是時代的局外人。當人們討論六○年代後期到七○年代初那個流行樂與搖滾樂的黃金時期時,很少討論到他。他從來不屬於那個時代或任何時代,只是兀自地唱著自己的歌,一如在那個暴雨落下的六○年代,他是在希臘小島上晃晃悠悠地生活著。
但他的作品是最強大的時間抵禦者。
即使他從來不是一個暢銷歌手,被膜拜的程度卻遠超於專輯熱銷的程度。他建構起一座流行音樂的巨塔,一座歌之塔(Tower of Songs,借用他的歌名)。
他的歌曲的永恆關懷早寫在第三張專輯名稱上:《愛與恨之歌》有慾望的糾葛、信仰的失落、心靈的探求,甚至戰爭與和平,此外他還喜歡矛盾與一點點自我嘲諷。
柯恩曾說,他特別被精神病院所吸引,是因為「我和那裡面的人有過相同的經歷和感受,所以他們聽我的歌時會感同身受,也就更能接受。他們同意入院之時,必然就是承認了自己的慘敗之日,他們做出了抉擇。那種挫敗,那種抉擇,與我的創作動機不謀而合。我相信,有過那種經歷的人會對我的歌曲產生共鳴。」
是的,他特別愛「美麗的失敗者」。
不過,當人們大多頌揚柯恩如詩的文字,卻低估他同樣厲害的曲調(狄倫也如是說)。是那些最魅惑的旋律才讓他的歌詞變成咒語,讓我們被催眠,跟他一起被放逐在那個希臘的美麗小島,體驗狂喜、憂傷,與最深的孤獨。
而他更強大的魔法是聲音。
當柯恩開始開口唱歌時,他已經三十二歲,甚至比搖滾樂還蒼老了。
當他唱起「我是你的男人」時,我們知道他的確是,因為其他搖滾英雄們都是天真的男孩,只有他是那個始終成熟世故,且俊美憂鬱的男人。
*作者以寫作和媒體為志業,現為新文化媒體VERSE創辦人、社長暨總編輯,青鳥書店共同負責人。曾任香港《號外》雜誌總編輯暨聯合出版人、《彭博商業週刊中文版》創刊總主筆、《數位時代》首席顧問、《報導者》總主筆等,其擔任社長與總編輯的《新活水》獲得2019年金鼎獎三項大獎。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未來還沒被書寫:搖滾樂及其所創造的》(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