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叫做亮亮的五歲男孩子，就是這麼巧，我最小的弟弟小名也叫亮亮。人有時候就是會因為這些可愛的巧合偏了心，我還沒見到亮亮就喜歡亮亮。
五歲，是怎樣的一個年紀？
是呱呱墜地的嬰孩剛剛長得夠大，成為一個會跑、會跳，開始有自己的想法、獨特感受的小小孩，有時還會變身成有那麼點自以為是的小大人的年紀。這樣不經事的無瑕年歲，正是我們這些已經長成的大人最羨慕，但也回不去的那段。
長成大人的我們都會發現，很多的事情不是我們盡力就會如意，於是我們常常是盡可能地呵護，希望這個生命能夠晚一點發現這個真實的世界，有黑暗、有傷害、有失落……是不盡如人意的啊！
亮亮的媽媽因為胃癌末期住進我們的病房，不會有意外，他的媽媽快死了；這個五歲的孩子正在失去媽媽，而這個事實，早在亮亮媽媽住進病房前，亮亮就知道了。
五歲，是怎樣的一個年紀？我真的不忍心去設想亮亮的五歲。
關於亮亮，又有另一個巧合，讓我會想要特別照顧他。這次，亮亮同我母親一樣，她也在很小的時候就要面臨母親的去世。
沒有傳來捷報的抗癌之役
亮亮媽媽住進病房的當天，我沒有機會跟她說上太多話。
病榻上的她，骨瘦如材、面色如蠟、一頭剪短但還是沒有時間整理的亂髮……已經插著鼻胃管，引流胃裡腫瘤堵住的胃液，還是緩解不了強烈的作嘔不適。她彎曲著身體，一手搭著病床邊的扶手，一手拿著一個塑膠袋，隨時等著一波接著一波的嘔吐……
亮媽冷靜，甚至是安靜地努力「自己處理自己」。亮爸則是站在床邊，沒說半句話，眼神疲憊，但還是緊盯著太太，處在隨時接應的備戰狀態。
這是他們並肩作戰多時培養出的戰友默契，只是他們的好默契沒有帶來好消息，這一役抗癌之戰，即將宣告戰敗。
異常安靜的病房透露出一種「我自己可以，沒問題的……」的訊息。夫妻倆是高學歷的專業從業人員，在工作和專業的成就都非常突出。他們靠著實力和毅力站上了事業的高峰，但在信仰凡事靠己的他們，問題解決能力遠遠超出求救的能力……獨立慣了，凡事都不想麻煩人，卻常常累垮自己。這種時候，救援投手在場邊，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
我在房內待了好久，心疼他們之餘，凡事準備妥貼的他們看來暫時沒有需要我的地方，心想：「我還是等她緩解一點，再來拜訪吧！」
正當我要走，亮爸卻在這時輕聲叫住我，跟太太對看了一眼後，走向我說：「心理師，共照團隊跟我們談要來安寧的時候，有說到心理師可以跟孩子談談……今天我的兒子上課，怕是來不及過來。明天我們可以約一個時間，我把他帶來找妳？」
「當然……！」當然，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亮亮是兩夫妻等待好久等來的孩子，可以想見這個母親是怎樣的愛著這個孩子。從呱呱墜地的那刻起，無時無刻不是想著如何守護這得來不易的孩子，可如今，花開花謝，媽媽不得不要離開了啊……
悲傷的心情是什麼顏色？
為即將失去父母的孩子做悲傷輔導，是臨床工作中最有挑戰性的工作之一。要在短短的時間建立關係、了解孩子目前的心理位置，最後還要啟齒那最為難的部分……都是個挑戰啊，然而我那深植在內心的家庭故事，讓我永遠是義不容辭的。只要有孩子需要我。
第一眼見到亮亮，他跟我想的一樣，是一個長得可愛聰明帥氣的男孩。他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成熟穩重，也是一個表達能力讓人驚豔的孩子。
我拿出了畫紙和色筆，讓他畫下這些日子的心情是什麼顏色。
想了一下，他定睛在畫紙上，明快地在色筆盒裡挑了黑色。先畫了一筆彎彎粗粗的黑色線，畫完了，就把筆放回原位，再接續取用其他顏色，畫了相疊的線條，有紅色、綠色、藍色、紫色、黃色。看樣子，一道彩虹乍現了。
亮亮畫完，抬頭說：「是彩虹的顏色。」
正巧我把頭湊近看，他那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映入了我的眼簾，是那麼乾淨無瑕，惹得我心疼。我的眼眶一瞬濕潤，說不出話來，用力地把我的小眼睛睜大，對他點了個頭，示意他繼續說。
「有時候，我想到媽媽生病快要死了，我會很難過，像黑色……可是我也有開心的時候，像是在學校下課跟同學玩，是橘色，還有回家吃到媽媽煮的義大利麵，是這個紅色！」
亮亮抑揚頓挫的聲調，就像這些日子的心情有高有低。是吧，孩子的心是如此地清明，是如此坦誠，媽媽病重到快走了，是多麼令人揪心，像黑色一般的難過，但是世界還是多彩的，他還是有能力感受到多姿的世界，而最暖心的紅，莫過於是媽媽在病中，還是努力地留下自己的味道給孩子，那用她雙手慈母心為孩子預備的一碗義大利麵！
媽媽味義大利肉醬麵
我帶著亮亮和他的畫回到病房，跟亮亮媽媽說了這個過程和畫的內涵。
我好奇亮媽煮了什麼義大利麵，讓亮亮這麼喜歡。原來是職業婦女下班後很簡單快速就能準備的義大利肉醬麵。
在安寧病房服務，學會了即知即行。我大膽地提議，明天我們再為亮亮準備一次會讓心情紅通通的義大利肉醬麵吧！雖然我知道大概需要哪些配料，也知道她已經虛弱地只能吐出一兩個字，我還是開口問了：「有沒有什麼是一定要的？」這個堅持在於這道料理的意義，不只是再次讓亮亮品嘗義大利麵，而是再一次重現「媽媽想留給兒子的味道」。
她說：「要用番茄糊，不要用番茄醬。還有……一定要有蘑菇，那是亮亮最喜歡的！」
原來，這道媽媽味肉醬麵，屬於媽媽的堅持就是源自於孩子的喜好。剩下的，我就用我備料的邏輯，跟她順了一遍。
雖然已經瘦得跟以往的她判若兩人，看著她努力凝神仔細聽的神情跟亮亮一模一樣。原來亮亮的澄澈大眼是遺傳自媽媽。
隔天一早，開始張羅在床邊料理的用具，熱愛料理的我也樂在其中。大夥兒也熱心，在工作之餘，也在病房穿梭，幫忙這幫忙那。
病房助理員小芬姊對亮亮也有一種媽媽不捨孩子的心，跑來跟我一起一邊幫忙備料，一邊聊天，告訴我昨天她在幫亮亮媽媽洗澡時，她興奮地說好期待今天能為孩子再煮碗麵。
那天，大家都來了，亮亮的阿公阿嬤、外公外婆，還有進進出出的工作人員們，把小小的病房擠得熱呼呼的。
我們讓所有擺設挨著亮媽的病床邊，讓她不用下床，就可以跟亮亮一人一邊共同操作。打開電磁爐、平底鍋開始熱了，放下蒜頭和蘑菇，「唰！」一聲，香味四溢，媽媽廚房裡的義大利肉醬麵搬到病房，重新開張。
熱炒的食物是香噴噴、房間內是人擠人熱呼呼，每個人卻像是特別有默契一樣，感受到這個氛圍裡這對母子道別前巨大的悲傷。
為了營造氣氛，配合著料理的進展驚呼鼓舞著，稱讚：「亮亮最棒，會幫媽媽的忙了。」「亮亮真幸福，希望以後還可以常常吃到媽媽的料理喔，對不對，亮亮？」
因為當我感到心酸，想抬頭吸口氣時，身旁的人早已各個淚盈盈……
亮亮什麼話也沒有回。他捲起袖子，認真且專注地按著媽媽的指示，一步一步完成著這道料理。看他滿頭汗，臉紅通通地完成這道料理，好像是一種家傳手藝的傳承。五歲的亮亮已經開始學著承接了……
亮亮真的很棒！在很少的幫忙之下，完成了「媽媽味義大利肉醬麵」。
這時候，好難得的在虛弱又拘謹的亮媽臉上，看見淺淺一抹微笑。
她輕輕地問兒子：「亮，好吃嗎？！」
亮已是滿嘴義大利麵，他滿意地點點頭。
愛是什麼？
隔天下午，亮媽走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的時間，熱呼呼的房間又變回那冰冷冷的樣子……安寧病房的日常一次又一次無聲地告訴我們愛要行動，愛要及時。
回想前一天，我推著推車在賣場採購，一項一項準備著肉醬麵的食材，好像是一趟媽媽為孩子準備餐點的心境巡禮，食材要新鮮、價格要實惠、配料不能少、要怎麼煮才能煮出孩子喜歡的味道、要怎樣擺盤才能夠吸睛？以往聽人說，一道料理要好吃，不能少了愛。如今我更體會，媽媽的愛是料理的靈魂，可以讓人魂牽夢縈一輩子，就像我媽媽想念她媽媽一樣。
五歲的亮亮再也沒有辦法吃到媽媽為她親手煮的義大利麵，媽媽的樣子也可能隨著時間在記憶裡斑駁，然而，味道的記憶是可以保鮮的。希望小亮亮在長成大亮亮之後，能在一些熟悉的味道記憶裡，找到媽媽為自己留下的味道，想起媽媽對他深深的愛……
心理師的呢喃–兒童悲傷輔導
欠缺完整表達能力的兒童，往往無法將複雜的悲傷情緒以及抽象的負面感覺，用言語表達出來，沒有妥善安置的感覺和情緒將可能演變為後續更難處理的問題行為，甚至是生理症狀。
孩子的悲傷與失落需要被重視、需要專業的悲傷輔導介入協助。兒童的悲傷輔導常透過表達性藝術治療的方式來進行，用感性直覺的方式來協助負向情緒，諸如悲傷、恐懼、憂鬱等被表達。
實際操作的方式則是以個案需求、適性為導向的多元設計，就像我為亮亮的悲傷輔導中，透過了繪畫和討論的方式，幫助他整理自己的感受，同時也讓他的感受被引導說出後，能有被了解的感覺。甚至在「媽媽味義大利麵」的製作、品嚐過程，都是為了讓孩子的感官經驗能保留關於母愛情感記憶的一個方法，但不論方法為何，只要是對孩子真心的愛與關懷，孩子都能在經驗悲傷的過程裡，仍有支持保護的安全感。
作者介紹｜王映之
諮商心理師／護理師身心領域雙碩士。曾任馬偕紀念醫院諮商心理師等，現任職於好晴天身心科診所。
她曾以「安寧心理師」的身分陪伴過癌症、臨終的病人及家人。
人們臨終前，多半歷經了疾病摧殘。佝僂的身軀、超載的心靈、舊日關係裡的愛恨情仇也在生命終點前的瞬間迸發。受苦的靈魂需要溫柔承接，於是，她本於初心，以愛為名，帶著「我願意」的勇氣在幽谷伴行，為的是讓人在臨終慌亂中安然，在生命苦澀中仍回甘。在本書中，她以心理師的視角，書寫擔任安寧心理師期間的工作紀實，想讓讀者們透過她的視野觀看疾病與死亡迫近下，越發顯露之人性真、善、美。
期許自己成為以「療癒」為旨的心理治療者，致力關懷人類生命中的失落創傷與悲傷。臨終陪伴的經驗讓她在每一次的諮商工作中，以真誠、開放、柔軟與個案一起面對當前生命的困頓與失落。她擅長聆聽，因為她相信，表面的情緒困擾、精神症狀的背後，都有需要被聽見的心聲；她也擅長分析，在理性與感性交互運作中，承接個案的苦痛、梳理問題的根源，並找到內心的動力及渴望。期待每個生命都能善待自己的身心、走上自己的療癒旅程，更積極做出改變，真誠自在地活在當下。
曾出版《安寧日常 語愛時光──六全伴行，馬偕安寧病房22堂關鍵照護課題》（合著）。
經歷：
馬偕紀念醫院諮商心理師、光流聯合診所諮商心理師、旭立諮商中心實習心理師、癌症希望基金會台中小站合作心理師、陽光社會福利基金會合作心理師、台灣諮商心理學會學報編輯委員會委員、馬偕醫護管理專科學校生命關懷事業科兼任講師、台北護理健康大學生死與健康心理諮商系（所）遴聘業界專家、馬偕紀念醫院諮商心理職系臨床教師、臺北市立浩然敬老院支持性團體／個別諮商合作心理師、聯合報udn x WaCare遠距健康線上講座心理專家、台北市政府健康服務中心「心理健康講座」講師、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國際失智月系列活動」講師、台北市立聯合醫院「失智症家屬悲傷陪伴講座」講師、台灣諮商心理學會「醫療諮商繼續教育系列課程」講師、台灣諮商心理學會「癌症安寧醫療場域諮商工作」講師、華人正念減壓中心臨床正念運用專訓結業、華人心理治療基金會系統取向治療培訓。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寶瓶文化《無憾的道別：安寧心理師溫柔承接傷痛與遺憾》（原標題：留給兒子的味道，五歲的亮亮正在失去媽媽……）
責任編輯／邱苡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