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畫下扭曲人體背後蓋滿燒燙熨斗痕、大腿內側以剃刀剝皮、孕婦被毆打到下體鮮血流滿一地等顫慄刑求場面,這次更收錄最冰冷的槍決場景,在在呈現白色恐怖時期人命之脆弱...(陳武鎮提供)
遭刑求、槍殺的政治犯,人生最後一刻到底面對了什麼?5日下午,二二八國家紀念館舉行政治受難者陳武鎮《囚》新書發表會,他曾畫下扭曲人體背後蓋滿燒燙熨斗痕、大腿內側以剃刀剝皮、孕婦被毆打到下體鮮血流滿一地等顫慄刑求場面,這次於《囚》系列畫作更收錄最冰冷的槍決場景,在在呈現白色恐怖時期人命之脆弱,「槍決/虐殺」一冊內容更是取材自數百組槍決前後真實照片,陳武鎮曾說,那時才看30幾組照片就看不下去了。
據過去中國文化大學戲劇系副教授陳世杰於《尋找一株未命名的玫瑰-記憶、白色恐怖與酷刑》新書發表會所言,陳武鎮出生於1949年,1969年因太快寫完海軍性向測驗、等收卷期間太無聊,便在考卷上多寫了「反中央、反對國民黨」等語,還沒擦掉就被提早收卷,也因此為了這幾句話背上叛亂罪名,在台東泰源監獄被關押2年;陳武鎮自認幸運、未受過刑求,但也明白許多政治犯受到的都是「終身無法生育」的傷害,他因此拚命蒐集資料、55歲正式開始拿起畫筆記下這一切。
國家人權博物館館長陳俊宏於《囚》新書發表會說,陳武鎮戲稱他是「被送到國民黨辦的政治研究所就讀」,因為一句話被送進牢裡的經歷對陳武鎮來說是很大的人生轉折,如何透過藝術作為見證、傳達很多人權重要訊息,是陳武鎮多年來的使命。
本次新出版的《囚》收錄陳武鎮於2015年至2018年的作品,陳俊宏介紹,在「政治犯」一冊以油畫、雕刻為每一位政治受難者立傳,呈現當年白色恐怖時期遭遇的苦難,而在「判決書」這冊,每個作品都會有個判決書──當年一張判決書「槍決可也」就可以剝奪一個人的生命,以判決書紙張之輕、呈現其生命與刑期之重,對比相當有衝擊,「虐殺」系列則以1947年二二八事件軍隊屠殺為主軸,透過木雕、油畫不同媒介傳達當年情境。
陳俊宏表示,藝術是非常重要的媒介,可以讓更多人認識當年這段不義歷史並不斷反省,如今也有許多政治受難者與二代透過創作見證歷史,例如蔡焜霖《上溫柔的勇氣》、陳欽生、高金郎等人的音樂創作,還有二代施又熙從加害者角度寫的小說《光的闇影》、蔡海如的當代藝術、蔡瑞月舞蹈社的長年創作。儘管文化反省無法一朝一夕,陳俊宏仍相信有更多年輕一代加入創作,對未來台灣要建立穩定國家是很大的力量。
談起近20年的創作之路,陳武鎮說,他的作品就是希望以鮮明視覺意象呈現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當年在文建會協助下有幸出版不少畫冊,最常被引用的一幅作品就是政治犯在馬桶邊洗澡的畫作,但畢竟油畫是製造出虛擬的空間感、雕刻作品則呈現真實的空間感,他還想再多進行不同角度,因此也開始做木雕,其中「政治犯」系列就以一尊尊人像呈現政治犯在牢房很擠、擠在一起的模樣。
至於「判決書」系列,每幅作品都貼上一張跟該案相關的判決書,他把油彩原料塗厚、趁未乾時貼上去,油彩就會緊緊貼牢那張紙、滲透出來也會讓白紙接近透明,整體融入畫作。這概念也用在木雕作品上,被腳踩住的一顆人頭上貼滿判決書,上面就輕易地寫個「應處死刑可也」──談起這段陳武鎮也嘆,台灣社會幾乎不能追究加害者,最遺憾的就在受難前輩跟家屬都有共同的感覺:明明加害者證據就在那、跟被害者被判幾年同時出現,卻仍無法追究。
儘管一時無法追究白色恐怖加害者,陳武鎮仍於畫作中呈現所謂人間地獄,以牛頭馬面繪製「地獄使者」形象──雖然民間傳說是好人會被溫和的使者接進上天、壞人被凶惡醜陋的使者拉下地獄,陳武鎮看見的是多數無辜政治犯被來自地獄的加害者索命,這系列要呈現的就是「地獄在人間」。
而在「槍決」系列,陳武鎮說,雖然自己當年在獄中很受前輩保護、沒有親自看過槍決場面,開始創作後他與專門書寫白色恐怖受難者之曹欽榮請求參考資料,曹欽榮考慮過後幾天就給他2、300組真實槍決照片,這些照片陳武鎮才看30多組就看不下去。
政治犯遭槍決前胸口掛名牌、遭槍殺倒地後的冰冷屍身一樣要掛上名牌拍照,陳武鎮說,這些畫面雖然殘酷,但也反應出蔣介石這樣一個握有絕對權力的統治者對部下多沒安全感,不安到一定要部下拍照給他確認。
當然,陳武鎮作品不只記下苦難,也記下面對苦難仍堅毅的身影。「覺醒」系列起於陳武鎮親近的受難者李萬章、郭振純,陳武鎮對郭振純印象深刻的是,曾經有個西裝筆挺的人勸告郭振純「以後凡是有記者來採訪你,你要說你要當日本人、不要當中國人」,郭振純卻不悅當場回:「我不要當中國人,也不想當日本人,我是台灣人。」一系列的「覺醒」畫作,便以埋藏地底正要伸出的拳頭來紀念郭振純。
至於李萬章的故事,陳武鎮說,第一次碰到他是在泰源監獄、聽到獄友傳出走廊一句句大聲「萬章、萬章、萬章」的日文呼喊,他當時只困惑為何有人這麼受歡迎,出獄後才透過獄友慢慢認識李萬章。陳武鎮嘆,他是一個被擺錯地方的人,小學畢業字沒認識幾個、只因在部隊常打架就被送去當政治犯、刑期結束後還被延長關3年,李萬章曾說「我是沒有思想的思想犯」,出獄後只能送報、送牛奶維生,遇到社會運動卻總是出錢出力、甚至訂製西裝讓政治犯朋友有面子。
談起陳武鎮的創作之路,其妻陳玉珠說,她一開始是為了鼓勵學畫的陳武鎮而開始書信往來、而後就走在一起結婚了,長達17年她都知道自己一家人在被監控的日子裡,但她也不願多問、就等陳武鎮願意提起過去再說,後來她才明白,戒嚴時期的陳武鎮重考上電機系仍怕被要求別去上課、想畫白色恐怖卻怕被警察問「怎麼畫這人東倒西歪」,直到解嚴後才逐漸放鬆,慢慢說出一切、以畫筆記錄一切。
談起以藝術呈現白色恐怖這事,長期關注轉型正義之詩人李敏勇評析,陳武鎮的作品豐富、且是作為見證的藝術──台灣直到1990年代才有真正民主化過程、轉型正義工程更是2000年後才開始,為何許多藝術品沒有見證的條件,是因為台灣特殊歷史構造,1945年戰後在長期戒嚴統治裡,台灣人沒那個表現的自由:「沒表現自由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控制你、讓你不敢表現,另個條件是讓作者沒那個感覺可以表現的自由,這就是台灣雙重歷史病理。」
李敏永表示,雖然1970年代文學作品對白色恐怖就有一些見證跟批評,但美術作品進展比較緩、陳武鎮也是在2000年以後才開始創作,短短20年內不斷以各種藝術媒介呈現台灣白色恐怖的見證,這是很特殊的。
1999年,李敏勇曾去德國參訪路德維希博物館,當時展出有幾個主題,包括都市的光與闇、繁華同時卻有多少人在牆角小巷穿不暖吃不飽,包括資本主義發展下「消失的地景」,更大的主題就是法西斯主義跟共產主義──很多藝術家用作品呈現極端右翼、左翼對人的惡行,在李敏勇看來,陳武鎮的很多作品也可以放路德維希博物館裡面,是法西斯主義對人類的破壞,他不是扁平地在圖像旁寫蔣介石有多壞,而是以用畫面圖像,讓作品清晰傳達白色恐怖、國民黨統治台灣時代受難者受到的精神壓迫。
李敏勇說,像陳武鎮這類的作品其實很稀少,要找美術家見證台灣白色恐怖沒幾人,二二八圖像找來找去都是黃榮燦的圖、例如那張著名的「恐怖的檢查」,但陳武鎮的作品接續這段,裡面有血有淚、各種經歷,就是給政治犯的紀念。
對於李敏勇發言,陳俊宏說,這些發言就是替台灣藝術創作發展的病理「把脈」,許多年輕朋友可能以為白色恐怖已過去了,但過去沒有過去、很多問題到現在仍存在,這不只影響到被害者與被害者的家庭,也影響到創作自由──如果去看一個籠子裡的鳥為什麼不會飛,單看每根鐵桿子無法理解,但如果從比較遠的視角去看環環相扣的鐵絲網如何進行綿密統治,就知道這鳥為何不會飛;同樣地,當年威權統治時期對一個人的創作帶來非常大的影響,是由上而下統治過程壓制非常多的可能性,受難者蔡焜霖也見證過威權政府對漫畫產業打壓、進而改變整個產業進程的歷史。
陳俊宏說,很多人會覺得「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就是為什麼「過去還沒過去」的重要證據之一,「政治歸政治」是一種非常去政治化的說法,而去政治化就是最政治的行為,當年統治者就用這樣方式要所有創作都在其框架下進行──如今陳武鎮透過創作呈現白色恐怖,不僅讓這段歷史被看見,也彰顯其不斷反抗壓迫的精神展現。
李敏勇補充,藝術產生的影響要是長久的,才可能在國民心內改變國民意志跟感情,這是一場對統治時代反抗的表現戰爭──統治者以經濟發展引領被統治者,文化工程在戰後台灣社會沒受到太多重視、台灣人在長期被害歷史裡也不知用文化去展現,這就是台灣存在的、表現意義的困境。
儘管李敏勇悲觀覺得,若是有人提案「拚經濟,別做轉型正義」的公投很可能會過,這就是台灣的社會條件、歷經殖民統治後物質主義超越精神主義,但藝術作為精神條件本來是人們作為「有意義的人」的條件,藝術家與國民可能都在這個困境裡,不只是藝術家的責任。
「台灣不只經濟重建,文化重建也很重要,要被世界看重不只防疫很辛苦,還有要讓我們的藝術品在世界文化有位置。」李敏勇最後如此說。而記下台灣苦難時期、反抗壓迫的陳武鎮畫作,或許便是機會之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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