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謙專欄：讓中俄跳腳、日韓羨慕，東南亞還在觀望—AUKUS的地緣政治五問

「核動力潛艦俱樂部」長期以來只有六個國家：美國、英國、法國、俄羅斯、中國和印度，由於這些國家都同時擁有潛射彈道飛彈與核武，除了印度的K-15海洋飛彈射程不到一千公里，其餘五國都具備從未知位置的海底發射核武的戰略核威懾或核報復能力。不過在澳英美三國本月達成AUKUS協議後，澳洲可望在2030年代成為「核潛艦俱樂部」第七個成員。澳洲雖聲稱「不會發展核武」，但這項消息依舊在印太區域投下震撼彈。

其實南美大國巴西更早宣布研發核動力潛艦，並且獲得阿根廷的核能與法國的潛艦技術支援。但巴西畢竟是從零開始摸索，2018年起造的首艦「阿爾瓦羅‧阿爾貝托號」（Alvaro Alberto） ，完工時間也一再延後。原本預期2025年就能下水，目前最悲觀的預測要等到2031年之後才能使用。澳洲雖然2021年9月才宣布要研製核動力潛艦，而且還要花18個月確定相關細節，不過在擁有兩百多艘核潛艦建造經驗的美方支援下，澳洲從完工時間到潛艦品質都可望大幅超越巴西。

由於澳洲2015年已決定向法國訂購12艘柴電動力潛艦，在英美協助下，決定在自家造船廠開建8艘核動力潛艦的澳洲，勢必要撕毀與法國之間的軍購合約，導致法國與澳英美三國的關係陷入緊張；由於核動力潛艦的威脅性遠大於柴電潛艦，加上澳洲加入AUKUS的站隊意味強烈，莫里森（Scott Morrison）政府的決斷也將強烈牽動亞洲的地緣政治與軍備競賽。眾所矚目的AUKUS對於印太區域國家來說，究竟是福是禍？

一、澳洲為何砸錢毀約，也要發展核動力？

澳中關係日益惡化、法國的造艦成本與時間不斷加碼，都是媒體已經指出的變心原因。不過從專屬經濟海域（EEZ）的大小來看，澳洲確實是EEZ面積前五大的國家（法、美、澳、俄、英）中，唯一一個還沒有核動力潛艦的成員。而東亞唯一擁有核潛艦的中國，在龐大軍費與俄國技術的加持下，2030年更可望擁有至少16艘核潛艦。如今英美兩國既然願意分享核動力技術，對澳洲來說當然誘惑力十足，不過已被法國兩度追加的造艦成本，也勢必會繼續膨脹。

核動力沒有柴電潛艦的換氣問題，無需在短時間內上浮曝露行蹤、更無需靠岸補充燃料，遭到反潛戰力獵殺的風險大為降低。根據軍事專家估算，澳洲現有的柯林斯級潛艦只能在南海潛航11天就要上浮，但核動力的潛航時間足足是前者的7倍之多—77天。加上源源不絕的動力與電力，核動力潛艦可以用更高的速度航行更長的距離，艦上的空調、氣壓控制、電戰雷達等設備的供電更是完全不成問題。

美國海軍戰院教授安德魯艾瑞克森（Andrew Erickson）指出，法方在這筆潛艦軍售契約的糟糕表現激怒了莫里森政府。尤其當初澳洲向法國訂購12艘「短鰭梭魚級」（Shortfin Barracuda）Block 1A型潛艦，就是著眼於便於更換核動力，因為「短鰭梭魚級」的構型與法國的核動力潛艦梭魚級（Barracuda-class）完全相同。但在成本不斷墊高下，澳洲顯然不願花核潛艦的錢，只買到還沒換裝核動力的柴電潛艦。

就算法國的「短鰭梭魚」保有換裝核動力的空間，美國的核動力科技也遠超過法國，只不過當初澳洲無從購入，因為美國核動力的黑科技只在上個世紀的冷戰期間與英國共享，連日本、南韓、加拿大等盟邦都無緣共享。以美軍維吉尼亞級潛艦的反應爐S9G（功率210MW）擁有33年壽命，使用期間完全不用換裝燃料，比起梭魚級的K15反應爐（功率150MW）每十年就要大修進行燃料換裝。若先不考慮成本，兩者優劣一見可知。

二、核動力技術輸出，可能造成「核武擴散」嗎？

眾所周知，核動力核潛艦的最大威懾力來自於潛射核彈。無論敵方如何動用核彈進行攻擊，憑藉無限動力可以巡弋全球、又能長時間潛航讓敵方無法探知位置的核動力潛艦，就可以在意想不到的位置發射潛射核彈進行核報復。在「相互保證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威脅之下，自然就能嚇阻敵方率先使用核彈。

「核潛艦俱樂部」目前所有成員都是核武國家，澳洲若能順利加入，將是「核潛艦俱樂部」第一個非核武成員。由於澳洲是《核武禁擴條約》（Treaty on the Non-Proliferation of Nuclear Weapons，又稱《核不擴散條約》）簽約國，莫里森15日在視訊記者會中也表示「不會發展核武」，核動力潛艦只會搭載傳統武器。

即便不談國際政治的多變詭詐，AUKUS所謂「輸出核動力技術與核擴散無關」的論調，依舊讓許多有識之士感到憂心。《經濟學人》直言美國的核動力採用「武器級」的高濃縮鈾，這也是美軍核動力航艦與潛艦無需頻繁更換燃料棒的主要原因（法國的核動力技術則採用低濃縮鈾），這也讓美國的技術輸出更為敏感。

國際原子能機構對全球各國所有鈾濃縮活動進行監控，就是要藉此防止核武器擴散，但AUKUS顯然挑戰了此一限制。亞太政治專家艾布拉姆斯（A. B. Abrams）則指出，即便澳洲最後沒有發展核武，美國也有可能採取歐洲模式：澳洲平時雖然沒有核武，但相關人員都會事先進行操作核武的訓練，日後一旦發生大規模戰事，美軍就會將核武轉移部署到澳洲使用。

三、美國會將核動力技術輸出日韓嗎？

美國曾在1958年與英國簽訂共同防禦協定，並且與倫敦共享核動力技術。在2021年9月的AUKUS之前，華盛頓就只有輸出過這麼一次核動力。當年美國會這麼大方，是因為冷戰時期的死敵蘇聯在1957年成功發射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顆人造衛星「史普尼克1號」（Спутник-1），才會讓美國的艾森豪政府大為緊張，輸出敏感技術給盟友壯大聲勢。

蘇聯早在上個世紀末解體，但中美如今卻又打起了新冷戰，美國也再次將核動力技術輸出給位於印太前線的盟友。雖然美方宣稱「不會再輸出給其他國家」，但各方仍好奇「下個拿到核動力技術的盟友會是誰」？艾布拉姆斯就認為，既然澳洲的戰略位置讓美國願意破例，擁有類似條件的盟友也都可能拿到核潛艦紅利，其中又以國防預算充沛、國防工業發達、自製潛艦性能優異的南韓與日本最被看好。

不過艾布拉姆斯也說，日本與南韓雖然緊鄰挑戰印太秩序的中國、北韓、俄羅斯，但也因為地理位置太近，讓這兩個國家只需要柴電動力潛艦就足以應付挑戰。核動力潛艦雖然擁有絕佳續航力與隱蔽性，但建造與維護成本也比柴電潛艦高出許多。在不需要遠程投射兵力的情況下，柴電動力潛艦反而更適合日韓需求。不過日韓都在試圖打造航母戰鬥群，南韓更積極發展潛射技術，這兩個國家對核潛艦的需求顯然也比過去提升。

中國官媒《環球時報》的觀點則最為極端，認為美英兩國既然幫助澳洲獲得核潛艇，等於打開了輸出核潛艦的大門，讓國際出口核動力技術徹底合法化。《環時》認為美國用外力把澳洲這樣「中等國家」推到核潛艦的防務水平上，「這是對全球中等強國的一次強烈示範」，「由於美國攪動大國競爭，必然會延伸出越來越多的地區緊張，擁有核潛艇將成為普遍的誘惑，世界需要做好準備迎接『核潛艇熱』的到來」。

四、東南亞如何看待AUKUS？

雖然AUKUS的成立宣言完全沒有提到中國，但中國外交部立刻加以譴責，表示相關做法「嚴重破壞地區和平穩定、加劇軍備競賽，損害國際核不擴散努力」；《環時》更說美國「搞冷戰式對抗」，甚至想把澳洲作為一個「忠實走狗」來示範：「什麼都聽美國的，美國會連核潛艦都給你。當然，這是個美國很賺錢的過程」。洛伊研究所（Lowy Institute）的羅傑文（Sam Roggeveen）也認為，過去或許還有理由質疑美國是否真想跟中國打一場「新冷戰」，但在AUKUS之後已經沒有懸念。

除了中方強烈譴責，澳洲方面也認為這是「度過盧比孔河」之舉。包括前總理吉亭（Paul Keating）、曾任澳洲國防部戰略與情報副部長的懷特（Hugh White）、澳洲大學國家安全學院院長梅卡爾夫（Rory Medcalf）都認為，美國將澳洲拉進AUKUS，交換條件就是澳洲今後要參與遏制中國，甚至參與未來與中國的任何衝突。澳洲與中國在AUKUS之後顯得風雨欲來，但處在兩國之間的東南亞國家又會怎麼看呢？

《外交家》（The Diplomat）指出，雖然東南亞國家普遍尚未表態，但這個對中美新冷戰興趣缺缺的區域，可能會因為南海爭議加以支持；不過中澳之間的衝突升級，也讓「東協中心地位」（ASEAN centrality）的願景瀕臨破滅，雅加達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entre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的拉克斯馬納（Evan Laksmana）就指出，AUKUS的新安排會讓印尼淪為一個「戰略旁觀者」，任由其無法控制的力量擺布。

《外交家》稱，南海主權的東南亞聲索國很可能會悄悄支持AUKUS，畢竟相關安排增加了中國在南海從事軍事冒進的成本，何況美軍才剛撤離阿富汗，AUKUS的成立至少顯示拜登不會離開他們的亞洲盟友與夥伴。但另一方面，AUKUS也讓中美兩個陣營的衝突一旦爆發，將具有更大的破壞性，而位於印太區域中心區域的東南亞，很可能會淪為最前線。

東南亞國家左右為難的關鍵在於，他們對於美國打造反中聯盟並不熱衷，因為即便部分國家與中國存在緊張關係，但他們也因為與中國的貿易關係獲益匪淺。因此即便東南亞也關心中國霸權的未來，但對於中國究竟構成何種威脅，他們與美國卻是意見分歧。此外，美國對於東南亞的參與似乎偏重於安全議題，對於新冠疫情、經濟衰退、氣候變遷等其他挑戰，美國卻顯得興趣缺缺。中國在AUKUS成立的第二天申請加入CPTPP，顯然就是企圖深化與亞太地區經濟一體化的重要舉動。即便結果可能不樂觀，但這也凸顯出一個事實：無論是RCEP還是CPTPP，美國確實都置身事外。

五、除了中國不開心，還有誰反對？

東亞的大棋局除了中美兩強之外，太平洋艦隊今年6月曾到夏威夷群島附近進行演練的俄羅斯也有話說。俄國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帕特魯舍夫（Nikolay Patrushev）21日對俄國媒體表示，AUKUS勢必將成為另一個旨在遏制和對抗兩個最強大非西方大國的軍事集團。因為美國、英國、澳洲聯手在太平洋深處部署核潛艦，不僅是針對北京的敵對舉措，也是針對莫斯科的。帕特魯舍夫表示，這個組織跟「四方安全對話」一樣，都是「明顯親美的軍事政治集團」，對「亞洲的整個安全架構」構成威脅。

其實澳洲加入AUKUS的好處遠遠不止獲得8艘核動力潛艦。根據協議，澳英美三國將共同開發高超音速飛彈（hypersonic missiles），這並不是說美國要仰賴澳洲提供飛彈技術，而是作為高超音速武器的共同研發方，屆時澳洲勢必是這項難以防禦的新型武器的首波部署地點。雖然美國在更靠近中國的關島（第二島鏈）設有軍事基地，甚至日本的沖繩、橫須賀（第一島鍊）與南韓的烏山等地也有美國駐軍，但這些地方都被認為只要美國涉入東亞的戰事，就會在第一時間遭到中國或北韓的飛彈攻勢。

即便美國及其盟邦在日本與南韓等地設置了愛國者、薩德等反飛彈系統，但美國也比過去更為重視澳洲對中美或中朝衝突的戰略重要性。與中國大陸相距超過三千公里的澳洲足夠遠，所以不受中短程彈道飛彈的威脅；然而澳洲也足夠近，因為這裡可以擔綱進攻行動的集結處。如同韓戰與後來的冷戰期間，美軍數度將攜帶核彈的戰略轟炸機前進部署到關島基地，美國顯然認為澳洲的地理位置可以充當「新冷戰」的關島。

不少軍事觀察家注意到，澳洲雖然是《核武禁擴條約》的簽約國，但包括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Australian Strategic Policy Institute）在內，近年有多份報告主張該國應該採購B-21戰略轟炸機，澳洲政府也確實在設法增強在東北亞的軍力投射、甚至有朝一日能夠威脅中國本土。艾布拉姆斯就認為，澳洲的軍事擴張戰略對華府相當有利，因為這有助於維護西方主導的印太秩序。AUKUS能夠讓澳洲擁有核動力潛艦，那麼預計取代美軍現役B-52與B-1的B-21（預計2027年前後正式服役）呢？莫斯科跟北京勢必正在瞪大雙眼盯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