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年終於出來伴我流亡的傅莉,一年多就遭遇了車禍,十九年後她又在樓梯上摔倒,我們倆其實是,一個精神癱瘓的人,陪護著一個體能癱瘓的人。在寂寞的德拉瓦後期,一個早晨傅莉一醒來就哭,跟我說她一早就在想「我為什麼消沉」—「消沉」這個詞她用得多好呀,憂鬱症在中文裡對應的就是這個詞,我問她為什麼?她說看不到希望了,「我總覺得我還能獨立生活的」,所以,她至今仍然是以「不殘廢」來面對這場災難的,如此她才逃避社交、公共生活、現實人生,躲進網路、電視劇、自家的巢裡;而我重新拾回書寫,常常自己在電腦前坐很久,把她扔下不管,她開始落單了。
二○一四年秋,我帶她去做了一次體檢,醫生看完化驗單說,你所有指標都正常,一年以後再來看我吧。她聽罷笑得像個小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的內心苦不堪言,近來因為左腳左膝功能衰減,癱側在加劇,她已多次提及「這麼活著沒意思」,並跟我聊起「安樂死」話題,她才六十二歲啊,而她母親九十二歲仍健在,她奶奶高壽活到一百零三歲,父母兩系均有長壽基因!到此我才懂了一個人選擇活著是要有質量的,活著是有尊嚴前提的,而殘障的難堪並非只在自身不方便、求人,更在於活著做不了事,純粹是一種消耗—傅莉殘廢前,作為一個醫生常強調所謂「優生」、遺傳素質等學說(我譏諷她有「種族主義」),她也一貫贊成墮胎、安樂死等非宗教理念,她對活著的意義是清晰簡單的,這種人生觀恰好是她過往做人嚴謹認真勤奮的基礎,如今她殘障了二十多年,毋寧精神觀念上的折磨也是時時刻刻的。
病毒已令世界停擺,股市狂瀉,金融熔斷,各國封境封城,斷航斷飛,現代化好似灰燼……二○二○年四月二十四日,傅莉六十八歲生日,恰在一場大疫之下,我們貓在家裡幾個星期了,沒想起來這個日子來,還是朋友們的道賀飛來才提醒我們。我去買了一瓶紅酒,又炒了幾個菜,坐定了談起她母親臨終前仍放心不下她,我倆都哭起來。她至今仍躲在她的巢裡,也告誡我「誰也不准進來」,此刻我忽然明白,她要冬眠了,幸好那段日子,社交、沙龍、飯局、應酬都停頓了。
終於,有一天傅莉突然說了一句:生活在時空都不真實的宇宙中:《萬物的終結》選摘(5)更多文章
我現在認下殘廢這筆帳,但是我從此哪兒也不去,就是死跟著蘇曉康……。
她的口氣淒楚而堅韌,聲調是顫抖的。這句話的含義錯綜複雜,第一,離車禍發生的九三年相隔二十八年;第二,這二十八年她一直拒絕自己殘廢,是她要讓自己重新站起來,這個信念成為她活下去的理由,不管是否成立;第三,這個信念令她付出的心理代價之高是無法估算的,即二十八年的失敗和挫折難以訴說,亦反證了她的堅韌有多驚人;第四,「重新站起來」成為「活著」的前提,對她而言是一個尊嚴問題,為尊嚴支付代價是人性的本能,問題在於什麼才能替換它?第五,所以接下來她要接受「站不起了」而活下去是可能的嗎?第六,後面一句「死跟蘇曉康」應該就是一個活下去的新理由,然而二十八年裡她一直是拒絕這個理由的;第七,多年來她一直說「安樂死」,今天才明白原來那是她曾經選擇「站不起來」的歸宿,而她要求我跟她一道安樂死,她怕我走在她前頭的原因是她失去了活著的前提;第八,二十八年她從無安全感,也不接受靠一個人照顧的活法,因為她總在洗澡後我給她擦背時才會說「誰能像你這樣照顧我」,這話其他時候不會說;第九,什麼令她突然接受「靠人活下去」並不清楚,難道跟瘟疫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