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意識到青春和衰老這樣的題目,真是在東京。
在新宿一家叫華盛頓的旅館房間裡,醒來又睡著,窗外的天逐漸地黑。我坐在桌前,將在三越百貨地下街買來的一整袋食物全「吞噬」下去,我很少對食物如此絕望。
代代木公園就在我窗前及眼下,遠處霓虹燈閃閃發亮。雨季的東京,我的心分不清是枯竭還是霉腐。我在想著H這個人,其實我無意去想他,他並不重要,他對我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影響,只是一個五年見一次面的朋友。而且不一定是朋友。
現在我幾乎覺得傷心。並不是對H,而是別的,我一時無法歸納的什麼。
我一共只看過H三次,第一次在蒙地卡羅,當時我是一個臨時加入國際記者採訪隊的駐外記者。在幾百個世界各地來的記者中,他一直對我報以友善的微笑。他的和氣令我感到溫暖,雖然他的英文很流利,但他更喜歡用中文和我聊天。他說,中國人總是那麼神秘,中國人的邏輯不是黑便是白,中國人幾乎和美國人一樣難以瞭解。
我說,我不一定是中國人呀,而且日本人更難以瞭解,他們非常地灰。我這麼說時,他笑了起來。
過一年秋天,他突然出現在德國南部。
他從我家附近的旅館打電話給我,他說他可能愛上了我。
我說,這是不是另一個灰色結論呢?他說:女人總是懷疑男人的愛,因為她們不斷的懷疑,男人最後也只好開始懷疑那不是愛。男人不如女人聰明,但女人的確比男人笨。
我不但懷疑,而且掉頭走開了。
五年後在東京,他沒再表示什麼具體的感覺,他很安靜,他說話時眼睛不敢看我。他是不是害怕我猜穿他的心意呢?他認識的我又是怎麼樣的我呢?
我現在知道自己被這個人吸引的,正是他灰灰的那一部分,那是因不想堅持或矯正生活態度而顯現的無力感,或者其實是對人生的軟弱立場,使我以為那是溫柔。那是我的錯覺,那也是我們共同的誤會和荒謬。
現在,他終於被我的懷疑說服了,就像他多年來告訴我的理論。我所看到的是一個生活方式完全固定的中年男子。就是他及他所代表的意義,使我開始意識衰老是怎麼回事。
再五年後,我或許不會再看到他,但我已經看到了五年後他的樣子:頭髮更灰些,身材更胖些,他在報社的職位將更高些,薪水更多些,他還是會有那種溫柔的樣子,尤其在特別寂寞的時候。
我感到傷心之處正在這裡。
儘管抵死不願,但時光仍狠狠地將許多人扔進陷阱中,那陷阱如此為你打造,你根本用盡生命時光也無法逃離,你根本無暇想及你的未來,而未來轉眼即至。這未來已成為現在。
就像我不願意像過去那樣活著,必須與懶惰對抗,但卻經常束手不敵。還有憂鬱是我身體裡一起成長的那頭怪獸,而我還沒學會如何與它一起活下去。
我已明白自己對H另眼相看的原因,因為我將他視為人生實驗室裡的樣本,我把他當成我的觀察對象。
就在此刻,我又發現我對人的感情一向都是如此,我向來都只是一個觀察者,對人生總是抱著那種可能令別人心灰意懶的旁觀態度。在個人的歷史中,我自己可能並未真正存在,就像某位文學家對自己的懷疑:可能我在我的書寫中也未真正存在。
和H坐在新宿一棟大樓的頂層吃日本料理,他點的套餐如此精緻,幾乎每一道菜都是藝術品。我們面對的落地窗外便是東京夜景,有什麼未知在召喚我們?我能對H說什麼?我的丈夫是一個深愛我的人,我從來沒有遇過任何一個人像他一樣愛我。
還有,此刻,我也愛他。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書《此刻誰在世上某處走》(遠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