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深秋的山東泰山,在小雨中,她慢跑著,一個人,準備跑100公里,被限制出境的她,不能與樂施會隊友赴香港「毅行」,她一個人,在冷洌的空氣中,響應。去(2014)年此時,她也沒能赴香港,她被關押審訊了128天,日以繼夜。
她,不是維權律師,不是民運人士,她是中國公益NGO圈中的「釦子姐姐」─寇延丁。2014年下半年,她在香港碰到了陳建民(占中三子之一),在台灣參加行動者培訓,碰上了導師簡錫(民進黨元老),而且還之外碰到了在台任教的王丹(民運人士),一連串的「巧合」讓她的人生進入了她形容為「魔幻寫實」的慘痛境遇。
2016年,她在台北出版了《敵人是怎樣煉成的?沒有權利沈默的中國人》(時報出版),完整紀錄中共當局逮捕異議人士後的審問細節。她說,還要回到中國去。她對中國的愛,好痛。
「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須得到我們的批准。」─這句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必須加了重音。
場景是某個夜晚,事件是睡前洗漱,我按她們隨口發布的規定操作,站著從盆裡撩水洗腳,然後用襪子擦腳,接著洗襪子。
「你洗襪子打報告了嗎?」─每次擦完了腳都是直接洗襪子呀。
「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須得到我們的批准。」─那好。報告可以洗襪子嗎?
「不可以!」─說這句話的時候,咕嚕漢娜特意把臉探過來,把那句話和一個咬牙切齒的笑一起送到我面前。
讓我記憶至今的不是那雙沒洗的襪子,而是那張臉─那麼醜的一張臉。
如非親見完全不可想像,二八年華女孩子的臉能醜到這種程度。眉眼五官原本都是端正的,但那張專門探到我眼前的臉醜得如彼誇張,就像《魔戒》裡的嚮導咕嚕─這張臉生生被扭曲變形,被惡意扭曲,被絕對權力扭曲。
以前只道「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至此始知,絕對權力亦導致絕對醜陋─我把這個看守,稱為「咕嚕漢娜」。
我將看守稱為「漢娜」,就是《生死朗讀》(台譯:為愛朗讀》裡的那個女納粹─我指的是那個像年輕母馬般健壯的奧斯維辛看守文盲漢娜,而不是二十年後沉醉在小情人朗讀聲裡的中年售票員,更不是又二十年後學會閱讀反省納粹所為的閱讀者老年囚徒。
我在這個地方被幾十個看守監押過,絕大多數分辨不清,印象深刻者根據不同特點加了不同的前綴。
比如「爆指漢娜」,愛把一隻手攥到另一隻手裡,讓指關節發出一連串爆響,估計她是正經「練過」、有功夫的人。
比如「蹲坑漢娜」:
「報告,上廁所。」─不可以。
「報告,上廁所,忍不住了。」─不可以,廁所正在檢修。
終於進了廁所,規定接踵而來:「根據規定,你最多蹲坑兩分鐘。」三個漢娜在攝像頭環繞的廁所裡,笑笑地交換眼神─宣布新規定的「蹲坑漢娜」笑得尤其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