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著採花人的視線跟他一起看,看他看什麼。
陽光剛剛高過海岸山脈,中央山脈漸漸亮起,稍早山色還墨陰陰的,不及一餐飯的時間,那山已蒙上薄薄金光。採花人的視線射向那些閃亮的金山,一開始可能是以地名為名、山體龐大的玉里山。那是一個異常新亮的早晨,玉里山隔著一溪一谷,像一顆巨大的翠綠寶石,微微發光,很有元氣,精神飽滿,彷彿宣告「我在這裡」,絕不可能忽視或誤認。玉里山峰頂立著一枚一等三角點基石,本該視野一等,但密生的高山杜鵑擋下視線,只留一側在天清氣朗時讓人眺看玉山、新康、新仙、布拉克桑、丹大、喀西帕南、馬西、布干……,而腳下的縱谷和對面的海岸山脈,不用說,當然是一清二楚的。
採花人稍稍向左轉了頭,方向西南西。我隨他轉頭,最高最明顯的地標正是新康。
他終於回神,從青翠的遠山回到切身之近的花田,兩眼盯著不及腰際的花苞,以顯然稱不上高超的技術摘取。他在出格的那一會兒看見什麼?知不知道令他忘神的山頭和他一樣有名字?那些名字對他有沒有意義?
對所有樂於跋涉的健行客,「新康」如此無奇的名號簡直就是聖蹟,遠遠瞻仰不成敬意,遲早必須走訪。然而此地天天可以看見新康,在新康的注視陪伴下工作生活的人們,會特別注意玉里山、新康山乃至北方馬博橫斷一線的喀西帕南以及同樣也是一等三角點的馬西山嗎?他們在意山的名字嗎?如果只是天天看著,不打算爬上山頂,有何必要非記住群山的名字?
標高、營地位置、水源在哪裡、看天池還是活水、斷崖、崩壁……,這些都是山間去來必備的基本知識,也是確保返回普通生活的最低要求,上山前預想撤退路線,而途中的突發事件往往必須憑經驗以應對,或化解,或延緩,或在求援的同時設法自保。
一早我沿著海岸山脈西麓的環狀產業道路或走或跑,離那個出神的採花人有段距離了。我想起第一次走向新康,出發前一再翻看地圖,強記每日行程,布新營地、桃源營地、新仙山營地、抱崖山屋,何處取水,哪一天需要揹水,以及輕裝往返新康途中一處懸崖下箭竹叢中一頭倒臥不動的水鹿,腐敗的氣味比它碩大的身軀更粗壯,如此新鮮而強大地向翠青的枝葉蔓延,徹底征服當時的嗅覺與其後的記憶。
然而他完全不必了解——或許他熟知——每日所見的那一列位於西方不遠處的的龐大山體,卻可能以一種更輕盈而單純的官能領受山頭的晨昏雨露,以忘神而遼闊的仰望熟悉群山的擁伺,然後瞬間回到現實,繼續勞動過日子。
我的新康與他的新康顯然不一樣。就在我一身淋漓爬上三角點,細數認識的山頭,同時聆聽認得更多山頭的前輩一一指出我所陌生的山頭,那一刻或許他正出神望著我所在的新康峰頂。
他當然聽不見也不必聽見絕頂上的叨叨絮絮。所有執意跋涉深入萬山者在隔著一溪一谷的他的眼裡只能淹沒於高大的山容與黛綠的山色,毫不顯眼地融進他的日常生活,最後變成一幅透明得令人心安的風景。
*作者為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時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凡人的山嶺》(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