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蝸藤觀點：英國脫歐與直布羅陀前景

英國在日前正式向歐盟遞交脫歐申請。這會引來連串的反應，蘇格蘭已經因此向英國提交再次公投獨立的申請，而英國在歐洲的飛地——直布羅陀，也面臨新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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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布羅陀位於地中海與大西洋之間直布羅陀海峽的北岸，緊扼地中海往大西洋的出海口，軍事意義極為重要，也因此而舉世聞名。但事實上，直布羅陀面積僅6.5平方公里，人口3萬，除了地理位置極重要外，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資源。它是英國的海外領地，但西班牙也一直主張對它擁有主權。

直布羅陀如何到英國手中？

直布羅陀理應屬英國還是西班牙呢？ 這首先要從其歷史說起。直布羅陀的先民是圖爾德泰尼人（Turdetani），但最早建立的政權是迦太基帝國。後來羅馬人打敗迦太基人，佔領了伊比利亞半島。5世紀，西羅馬帝國崩潰前後，原先居住在巴爾幹半島上的西哥特人遷移到法國南部一帶建立西哥特王國，並最後佔領了伊比利亞半島。8世紀初，阿拉伯帝國從北非跨過直布羅陀海峽攻陷伊比利亞半島，滅亡了西哥特王國，也佔據了直布羅陀。

可見，在西班牙統治直布羅陀前，直布羅陀已經經歷多次易手。西班牙人既不是最早統治直布羅陀的國家（是迦太基），也不是建立統治時間最長的國家（是阿拉伯諸侯國）。

直布羅陀到英國人的手中，源於18世紀初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1700年，西班牙國王、屬哈布斯堡王室的卡洛斯二世（Charles II of Spain）去世。他沒有子孫，兩個派系為爭奪王位發生戰爭。一方是他的外甥腓力（Felipe de Borbón y Bavaria），他是遺囑上的繼承人，但遺囑是卡洛斯二世受挾持之下寫成的。他是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孫子，受法國支持。另一方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室的查理，他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次子，受奧地利與英國支持。這類王位繼承戰爭在歐洲歷史上多如牛毛，沒有正義與非正義之分，屬於歐洲歷史的正常政治生態。

《烏德勒支條約》寫道：「天主教國王在此，代表自己和他的繼承人們，把直布羅陀市鎮和城堡連同港口，軍事工事、堡壘以及附屬設施的全部和完整的所有權割讓給大英國王，他毫無保留毫無條件地永遠放棄以上的所有列舉的事物的所有權利。」

可見，直布羅陀是經由西班牙通過條約割讓給英國的。通過條約割讓是當時國際法中一種合法的獲取領土的方式。因此，英國得到直布羅陀完全合法。

直布羅陀歸英的合法性

如果以現代的眼光來看，腓力五世算得上是賣國求榮，屬於「西奸」。但這種觀念套在當時歐洲國家中卻不對。當時領土屬於國王的私產，通過繼承、婚姻和交換等手段把一塊領土從一個國家轉到另一個國家司空見慣。這些在當代是不可想像的，但不能以現在的思維看待當時的歷史。以當時的思維看，腓力五世的行為不過是把自己的財產的一部分換取別國對他對剩餘財產的合法性的承認而已。

《烏德勒支條約》之後，西班牙曾數次和法國一起圍攻直布羅陀，但最終都一一被英國挫敗。在那個誰拳頭硬誰說了算的舊世界，西班牙也只好自認倒楣。於是，直布羅陀自始一直在英國手中，至今已經300年，比歷史上西班牙佔領直布羅陀的時間還要長。

儘管西班牙一直想取回直布羅陀，但在軍事上無能為力；而在法律上，由於直布羅陀是西班牙通過割讓的方式合法轉移給英國的，西班牙一直沒有正當的理由，只能在割讓範圍到底有多大，割讓範圍是否包括領海之類的微枝末節上打轉（限於篇幅，不展開討論）。直到二戰後，聯合國在六十年代開始推動殖民地獨立，西班牙才想出來一條新理由：去殖民地化。

在西班牙的意見中，直布羅陀是一個殖民地，因此應該按照聯合國去殖民地化的宗旨，英國應該放棄直布羅陀的主權。同時，由於《烏德勒支條約》中規定，如果英國放棄直布羅陀，那麼英國只能把直布羅陀交給西班牙。而且，直布羅陀屬於西班牙領土完整的一部分（integrity），因此有理由把它交給西班牙。西班牙成功地說服聯合國在1964年召開了直布羅陀問題的聽證會。

但英國隨即找到了絕好的反擊理由。如果直布羅陀屬於殖民地的話，那麼根據聯合國決議，殖民地的人民有權選擇自己的政治前途。直布羅陀代表在會上表示絕大部分直布羅陀人願意留在英國的意願。英國隨即進一步打民意牌，1967年在直布羅陀進行了主權問題的全民公決，結果12138人贊成留在英國，只有44人贊成加入西班牙。這個全民公決的日子現在被定為直布羅陀國慶日。1969年直布羅陀制定新憲法，規定英國政府無權在直布羅陀人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與其他國家決定直布羅陀的主權。從此，英國逐步推動直布羅陀的自治。1983年，直布羅陀被定為英國附屬領土；2002年，直布羅陀公投，否決西班牙與英國「共治」的方案，直布羅陀被定為英國海外領土。

2006年，根據直布羅陀的全民公決，直布羅陀擁有自己的國會和行政首長，而英國派駐的總督負責外交和國防。

為對抗直布羅陀的民意，西班牙認為，直布羅陀的民意不應該由現在的居民代表，而應該由300多年前的直布羅陀居民的後裔代表（絕大部分在西班牙居住）。根據這種說法，這300年間住在直布羅陀的居民不算直布羅陀的居民，不能代表現在直布羅陀的利益，反而幾百年來都不住在直布羅陀的人還能代表現在直布羅陀的利益。這種說法是荒謬的，如果它能成立，怎麼不說應該由1465年前摩爾人的後代來決定直布羅陀的歸屬？

因此，西班牙在殖民地問題上面臨了一個悖論：如果堅持直布羅陀是殖民地，那麼就無法否認聯合國規定中殖民地的前途必須由殖民地人民決定的原則；如果他認為直布羅陀不是一個殖民地，那麼就無法根據聯合國去殖民地化的原則要求英國放棄直布羅陀。

其實，西班牙本身在歷史上就是殖民地國家，用去殖民地化為理由要取得割讓出去的土地本來就非常諷刺。西班牙最早的一個殖民地就是非洲西岸的加那利群島，這是標準的侵略而得到的領土，目前卻被西班牙視為「自古以來」的領土，不肯根據去殖民地化的原則去處理。

所謂領土完整性的說法也似是而非。從法理上來講，是領土的主權確定領土的完整性，而不是由「領土完整性」去確定主權。既然一塊土地主權都不是你的，又有何種理由要求這個「領土完整性」呢？諷刺的是，西班牙至今在北非佔據著幾塊土地，包括休達（Ceuta）、梅利利亞（Melilla）和所謂西屬主權地（plazas de soberanía，北非沿岸的幾個小島）。從領土完整性來看，這些土地都應該是接壤的摩洛哥的一部分。休達正好和直布羅陀隔岸相對。摩洛哥一直要求西班牙「歸還」這些從北非割占的土地，並認為它們和直布羅陀是同一性質。但西班牙一直堅持這些土地是合法屬於西班牙的土地。

因此，西班牙對直布羅陀的主權要求即缺乏法理依據，也沒有民意基礎，也沒有道德上的優勢，甚至其理由也和自身一些領土正當性的辯解自相矛盾。在國際法上，直布羅陀無疑屬於英國。

脫歐給西班牙新機會

西班牙一直想製造機會讓直布羅陀「歸西」。為此不惜搞諸多小動作。比如，2015年2月，西班牙宣佈對直布羅陀車輛徵收高達50歐元一次的過路費，並在邊境無故加強意在針對直布羅陀居民的檢查，但礙於歐盟規則，小動作影響有限。西班牙還聲稱將和阿根廷聯合行動（馬島問題）逼英國就範，但也不得要領。

這次英國脫歐，卻給了西班牙人「百年一遇」的時機。在英國脫歐之後，作為英國海外領地的直布羅陀，如何處理？從脫歐開始就有爭論。由於直布羅陀太小，幾乎所有生活物資都高度依賴西班牙，30000人中的12000人，每天都在西班牙上班，這對當地居民影響巨大。直布羅陀不願脫歐，在去年公投中，96%的直布羅陀人投票留在歐洲。

歐盟給予西班牙決定英國與歐盟的貿易協議是否適用於直布羅陀的權力，無疑賦予西班牙一個極大的談判能力。首先，這等同歐盟承認西班牙的看法，把直布羅陀視為一個單獨的實體，英國與直布羅陀分開處理。其次，如果西班牙想對直布羅陀與英國施壓的話，它可以不承認英國與歐盟的協議用於直布羅陀（通常會比普通的歐盟外國家條件優越），這相當於直布羅陀在隨著英國退出歐盟後不能享受英國與歐盟的協議的好處，等同於一個普通的歐盟外國家，這對直布羅陀帶來極大的衝擊。至少在人員流動方面，這一萬個在西班牙上班的居民的職業就成為問題了。第三，如果以後直布羅陀單獨與歐盟談判，那麼由於西班牙的影響，可以進一步向直布羅陀施加壓力。

英國與直布羅陀人對此都感到憤怒。直布羅陀行政長官皮卡多（Fabian Picardo）宣佈，這個決定只會讓直布羅陀人更加站在英國的一邊。而英國政壇則呼籲梅麗莎（Theresa May）一定要保衛直布羅陀人的利益。 梅麗莎也聲稱不會被西班牙欺負 。

但在脫歐談判中，英國本來已經處於下手，在直布羅陀的問題上，梅麗莎的選擇可能不多：要麼把直布羅陀人置諸不理，要麼根本不談判。雖然皮卡多現在立場堅定，但如果真的讓直布羅陀游離歐洲之外，直布羅陀人是否能承受經濟後果，還有很大疑問。

直布羅陀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相關報導：脫歐危及海外領土？英國保守黨大老：柴契爾夫人打贏福克蘭戰爭 梅伊也會捍衛直布羅陀｜更多文章）

＊作者為旅美歷史學者，哲學博士，近年專注東海與南海史、國際法與東亞國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