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十五年前,他和芝丹娜有過一段情,那些日子在他心裡只留下幾許回憶。
有一天,他們相約見面,芝丹娜頻頻以手帕拭淚、抽泣著。問她是怎麼回事,她說有個俄國2元首級的政治家昨天過世了,一個叫做基丹諾夫或是阿布佐夫,還是什麼馬斯圖玻夫之類的政治人物。從她潸潸落下的豐沛淚水看來,馬斯圖玻夫的死,比親生父親去世更讓她難過。
然而這檔事真的發生過嗎?還是他心中的恨意使然,才捏造出這些為了馬斯圖玻夫之死而滴落的眼淚呢?不是這樣的,事情確實發生過。米瑞克顯然忘記了,在當時的情境下,芝丹娜的眼淚可是如假包換的,而事到如今,這段記憶卻變得令人難以置信,宛如一幅可笑的畫像。
關於芝丹娜,米瑞克所有的記憶就是這樣:他們第一次做完愛,從公寓裡走出來,一同搭上電車。(米瑞克很慶幸自己已經把他們在床上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連一秒鐘都不可能再想起。)電車顛簸著前進,她悶悶不樂地坐在長椅的一角,臉上浮現的老態說來嚇人。問她為何沉默不語,米瑞克這才知道她對於方才做愛的方式並不滿意。她說米瑞克做愛的樣子像個知識分子。
知識分子這個詞,在當時慣用的政治語彙裡屬於侮辱性的字眼,意思是說一個人缺乏現實感,跟人民脫了節。在那段時日裡,所有被共產黨絞死的共產黨員,都曾經被安上過這種羞辱。據說,知識分子和腳踏實地的人們不同,他們總是活在半空中,不知自己飄蕩在何處。所以就某種意義上來說,罰他們雙腳永遠離開地面也是對的,就讓他們吊在那兒,跟地面保持一點距離也好。
可是芝丹娜指責他做愛的樣子像個知識分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總之,她就是對米瑞克感到不滿意。她能把最不真實的關係(同那位素昧平生的馬斯圖玻夫之間的關係)浸潤在最具體的感情(化為一滴眼淚)之中;同樣地,她也有本事給最具體的行為賦予最抽象的意義,或是為自己的慾求不滿,搬弄出一個政治名堂。
四、
他從照後鏡裡發現有輛私家車一直跟在後面。對他來說,有人跟監沒什麼好奇怪,不過到目前為止,跟監的動作都相當有分寸。但是,今天卻和過去大不相同──跟監的人有意讓他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距布拉格約莫二十公里的鄉間,有一大片圍籬,圍籬後面是加油站和幾個修車的工作間。米瑞克的好朋友在這裡工作,他想請他把車子的起動器換掉。加油站入口處橫著一根紅白相間的大柵欄,米瑞克在入口前面停下車子。有個胖女人就站在柵欄邊上,米瑞克等著她把柵欄升起,她卻無動於衷地看著他,動也不動。他摁了一下喇叭,於事無濟,於是他從車窗裡探出頭來。胖女人問他說:「還沒被抓去關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