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在路上,就不再問準備好沒
回想初次展讀格瓦拉旅行日誌時的彼時人生,與他「被旅行徹底改頭換面的24歲」相對照,24歲的我卻掉入幽暗的瓶頸,深陷在學院書堆與自由想望的矛盾泥沼中。
自從大一意外搭上了野百合學運列車,我便開始刻意壓抑「青春就該浪遊晃蕩」的奢侈想法,更何況家境也難許可。於是除了沒有中斷的打工掙錢,就是持續與社團同志搞各種「自己想像可能改變世界」的運動。那時根本沒想過:在集會與辯論之餘,或許更該起身到處走看體驗,讓紛雜撩亂的庶民邏輯,先磨尖自己的天真。
畢業之後進入政治部門工作,卻愈想施力愈感無力,所謂革命理想的賞味期限加速來臨;而在兩黨政治框架中,台灣社會似乎無懸念地朝新自由主義與消費主義而行。26歲那年,我決定辭掉工作,在應考公費留學馬失前蹄的絕望中出發,完全沒有信心會讀完博士。離開與出發,就是必然的選擇。
已經在路上,就不再問準備好沒。當時我這麼告訴後青春期的自己。
然而相對的,如果法國詩人韓波(A. Rimbaud)的詩句「生活在他方」,曾經在1968年鼓舞著巴黎學生進行了一場「用想像力奪權」的浪漫革命,並且引領著1990年代後期、疲憊與疑惑的我,離鄉背井追尋人生下一階段的夢想;那麼多年後我選擇返回原鄉,夢想就有了新的轉進:我必須重新認識與擁抱這個島國的一切。而這也是自我反思與前進的延續。
於是,2005年我回到台灣的第一個夏天,抵達中橫海拔2500多公尺的大禹嶺時,竟有種重見稀世家傳珍寶般的感動。我清楚意識到,「旅行在自家」(原來旅行的反思意義也可以近在咫尺地被實踐),正是「生活在他方」的一體兩面。
讓島嶼美好細節旅居在我們體內
在《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中,有個好說大話的人,他總炫耀自己曾在海那端的羅陀斯島上跳得很高、很遠,結果被人家反駁說:「這裡就是羅陀斯,就在這裡跳躍吧。」後來馬克思(Karl Marx)借用了這典故,轉化成另一個頗具詩意的句子:「這裡就有玫瑰花,就在這裡跳舞吧。」如果所有向外伸展的壯遊,最後目的地都是家,那麼我們不也該試著:重訪家鄉。讓屬於這島嶼的所有美好細節,鉅細靡遺而歷久彌新地,旅居在我們煥然一新的身體內。
在這個畢業季節,許多人都喜歡用「飛翔」之類的意象祝福畢業生,但身為教育工作者的我,卻愈偏好以另一種落地扎根、重啟人生的角度鼓勵大家。願從今而後,再沒什麼唯一路徑是家長或教育體制設定好要你前進的方向(即便是「飛翔」)。你可以迎向世界,也可以重訪家鄉,重點是:不斷上路,活出自己。
*作者為現任國立台灣大學社會學系教師。本文原刋《新新聞》1579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