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從關西機場起飛回台灣的時候,我覺得我準備好了。
以前每次坐飛機之前我都會寫遺書,因為總有種很可能就回不來了的感覺。後來次數多了,不再寫了,但總是會把該跟世界道別的事在心裡想過一次。
這一次起飛之前,我想到的只有:我準備好了。假如在那一刻我就走了,坦白說我覺得滿好的。我沒有任何遺憾,而且我會在幻想我有個將要愈來愈好的人生的期盼中離開,沒什麼比這個棒了。
後來我踩著雙腳走下飛機那倒不是那麼重要了。因為我的心已經準備好了。
兩年前的今天,我把FB的個人資料裡的生日去掉了。
我失去了一段漫長的感情,失去了我的朋友,而且我掉進了希望的邊疆。
我在一個不好不壞、不痛不癢、不高不低、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白色巨塔裡,被安了一個位子。是國家給我的。
我掉進了希望的邊疆。在那裡我的靈魂沒有活著。
我的羽翼被拔掉了。我看著天空中飛舞的夏蟲、遨翔的禽鳥,他們跟我再也沒有關係了。我只能坐在泥澇裡仰望它們。我把自己囚禁起來,不跟外界接觸。假如世界上有所謂世界末日的冷酷異境,那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啊為什麼我要活著呢?
為什麼活著只是一具勞動機器呢?
早上八點打卡、成為一具機器,正確地說,是一具巨大機器裡的小齒輪,誰都可以取代的那種。
我成為一個數字、一個員工代號、一個財產編號、一本存摺、一個公務員職等、本俸與加給、公教儲蓄帳戶、保險保戶、一個職章、一個公文夾……
每天當我走到急診病棟前的馬路時,車子急速飛馳而過,我總想著,啊,我只要往前一步就好了。我可以立刻被送到急診室裡。
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仰頭看天空,陽光燦爛無比,映著白色的病棟大樓與被硫磺氣薰黑的壁面。
嗯我怎麼看都覺得太陽好像是黑的。
五年前我的論文陷入了瓶頸。
我怎麼樣都沒有辦法再寫一個字。每當我想要打一句話,腦袋裡有一個聲音,不對、兩三個;不對、四五個、或更多,它們數落著「你為什麼這樣推論?證據呢?」、「你怎麼能把你說的話假托給學者的引述說出來?」、「你真的會做歷史研究嗎?」、「你這種半調子的研究生也想學人家寫厲害的論文?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就說了你什麼都做不好」、「你生下來就是錯誤」……
每天早上我眼睛張開的時候,我很難過為什麼我醒過來。
今天的論文也是一個字都不會有進展吧?爸爸媽媽家人都沒有催你但是他們心裡一定很焦急吧?你根本也不想再跟他們見面因為只是更沒有臉見他們吧?窗外天氣這麼好、你哪裡都可以去、但是最終,你哪裡都去不了。
你活在一個逃不掉的牢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