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論他連結起來的,包括荷馬、彌爾頓與喬哀思的眼盲,在他們的共同命運裡「一切近的東西都將遠去」。在他〈強記的富內斯〉裡描述記憶中,能將「某年某日南方晚霞」與「某本只看過一遍的精裝書的紋理」比較的視覺與記憶;或是《阿萊夫》裡兩三釐米的阿萊夫,「整個宇宙都在其中,體積沒有按比例縮小」。波赫士在小說裡展現的「看」,早已超越眼球可承受,記憶無從容納。無庸置疑:他見過。
於是,波赫士告訴我們,他盲了之後,所見的不是黑色,難受的是黃色、綠色還是藍色。黑色反而是他最懷念的顏色。至深的黑色。
無獨有偶,與波赫士同世代的法國作家巴塔耶,也是位圖書館員。他宿命的盲眼來自他的父親:在他出生時,父親因為嚴重的梅毒而失明、癱瘓與瘋癲。那是他的終極意義,父親的形象,否定世界給定的一切意義。巴塔耶的極致之眼,不僅在於「看見」到「看見更多」,而是在於逼到極限後的「失能」。巴塔耶逼迫死亡,像是擷取出死亡瞬間的那只眼睛。那個失能的眼睛,與其說是死者之眼,更逼近死亡的眼睛。那是死亡的眼睛。
「人的眼睛既無法容忍太陽、性和屍體,也無法容忍黑暗。」只有失能之眼能看見的世界,能看見「黑暗」之眼(對正常來說,黑暗只是「看不見」)。這同時也是預言之眼,預先取得死亡所見風景之眼。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
對我們這種族類而言,需戒慎恐懼的,不在於不要成為怪物。而是,如果看不到深淵的凝視,等於一無所見。你必須要看得見凝視著你的深淵,看見深淵的凝視,直到瞥見正在凝視著深淵的凝視的,你自己。
「誰,在哭泣,如此靠近我,在我哭泣之時?」梵樂希的《年輕的命運女神》如此寫。而誰,又在我凝視黑暗時,如此靠近地凝視著我?
「我在看我在看我自己」,梵樂希的這句話,既是謎面,亦是謎底。當一道深淵在你面前展開,一幅地獄景色在你面前上演,最終的觀看,不是看與被看,而是藏在裡面的裡面。猶如那位成魔的畫家,不可能地看見了,最終留在自己視網膜上的,那幅永恆烙印下的絕美畫面。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在最好的情況下》(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