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專文:台灣骨血裡的浪漫與悲鬱──觀《斯卡羅》有感

2021-08-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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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會講噶瑪蘭語,卻用閩南語仿音他們對土地的稱呼,羅東、歪仔歪、打那美、奇力簡,以致語言也混了血——因這本能,使得我無法單純地站在閩南人角度歌詠、悲憤,當我閱讀墾拓歷史,讀到漢人對原住族群的驅趕與傷害,不得不省思,優勢者的悲情怎可能悲過被迫遷徙的人,當讚嘆先人的墾拓功績犁出茂美田疇時,我如何能不想像另一個族群節節後退的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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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重繼承的悲鬱來自血統;血統不純正,承認這一點,身世才算完整。持此心,閱讀《傀儡花》、觀賞《斯卡羅》,方有回到母胎之感,審視台灣的觀點、論述的層面、情感的脈動重新誕生;過去只睜一隻眼,現在需打開另一隻,過去擅長區分,現在必須融入,因為,你當中有我、我當中有你。

《斯卡羅》劇照(圖/取自斯卡羅 SEQALU:Formosa 1867臉書專頁)
《斯卡羅》劇照(圖/取自斯卡羅 SEQALU:Formosa 1867臉書專頁)

陳耀昌先生《傀儡花》,以1867年美籍「羅妹號」商船因海難於墾丁海灣靠岸,誤闖原住民領域被殺害,導致國際關切、引發美國軍事報復進而與斯卡羅族群簽訂盟約為故事第一鏈。接著拉出台灣島上清朝消極的統治作為與活躍的外國勢力為第二鏈。最重要的是第三鏈,作者把敘事之眼放在原住民部族身上,以斯卡羅族為軸心向外輻射,帶出閩南人、客家人、平埔族、斯卡羅族群各族群分布、械鬥卻又透過婚姻共融相合的實況。

於是,台灣人骨血裡,女人版姻緣啟動了浪漫,男人版械鬥注定了悲鬱。

演員們脫去表演痕跡,仿似回魂150多年前的自己

曹瑞原導演《斯卡羅》影集,賦予這個故事極致的壯美與悲愴。

開篇首集〈海上的風〉即展現氣魄,以電影手法拉出山林野澗之視野震撼,原住族人奔躍在山崖間、泅泳於海濤裡,驍勇且自由。

導演的意志與格局隱藏在鏡頭中,那是一種誠摯呼喚、高聲讚嘆的態度,他帶著演員與團隊返回1867年3月,台灣歷史的關鍵性春天,用影像書寫史詩。

因為在意識與情志上深刻地「重返歷史現場」,演員們脫去表演痕跡,仿似回魂150多年前的自己。查馬克・法拉屋樂的前身曾經是斯卡羅大股頭卓杞篤。吳慷仁有一世是福佬人與平埔族混血所生叫水仔。而溫貞菱飾演的蝶妹——這個被原著作者創造出來的女子非常真實,真實到讓人相信必然有這麼一位充滿力量與才賦的女子出現過,只是被男人的歷史觀點忽略而已——她身上有族群烙印、歷史投影,有勇毅有掙扎,恰好就是温貞菱的形象。

觀賞《斯卡羅》,猶如閱讀《傀儡花》,讓人震懾與省思的是,那被忽略的歷史指示過這塊土地是多族群多語言,眾聲喧嘩繼而共鳴才是配得上壯麗山川的寶島本色;墾拓過程各族群之械鬥、對峙,已在通婚後的浪漫胎動裡消融,新生骨血裡面沒有恨;而悲鬱,不是誰的專利,是所有耕耘過的台灣先祖交代下來的草根宣言:要勤奮堅韌,要虔誠敬天,要寬厚尚禮,要共榮共存。

這才是台灣人。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收錄於《斯卡羅SEQALU:Formosa 1867》影像實錄(印刻文學),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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