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北京的這些時日,我發現一個人對自己想法的自信、尤其有關中國未來的自信,似乎與他腳踏實地所耗的時間,恰成反比。一切是那麼錯綜複雜,想套用簡單邏輯來解釋,你都會感到猶疑躊躇。想在諸多變化裡找出秩序,我們會蹩腳地托庇於統計數據:我住中國的那些年,搭機旅客增加一倍;手機銷量成長三倍;北京地鐵長度成長四倍。但那些數據給我的印象並不如一幕我無法量化的活戲那麼深:兩個世代以前,訪問中國的人最感驚訝的是人民的均質性。對外國人來說,誠如一本值得紀念的書名所述,毛主席是「藍蟻帝王」(註),是凡間神明,其土地上住的人民都穿一致的棉裝,組成「生產隊」。把中國人看待成集體,宛如一群不可思議的雄蜂的這種刻板印象,之所以能揮之不散,部分要歸功於中國政治的出力維繫:中國官方提醒來訪的人,這是個由工作單位、公社及難以度量的犧牲所組成的國度。
但是在我碰到的中國,一度是集體合唱的國族敘述,正碎裂為十億個故事──有血有肉、具個人氣質而且孤單奮鬥的故事。這個時代,世界最強兩大國家的中國與美國,其關係會受到考驗,只因為一名鄉下律師擇定時日,想改變自己命運。這個時代是醜小鴨變天鵝的時代,農夫的女兒可以努力上進,由工廠組裝線扶搖而到公司董事會,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她根本沒時間甩掉農村習氣與焦慮。這個時代,個體可以成為強風,影響政治、經濟與個人生活,只著意上升世代裡自我的形象,以至於煤礦工的兒子成長時相信,天下事對他而言,再沒有比瞧見自己名字躍上書的封面來得更重要。
由一方面來看,野心時代最大的受益人是中國共產黨。二○一一年,中共慶祝建黨九十周年──這在冷戰結束時是無法想像的里程碑。蘇聯瓦解後那些年,中國領袖鑽研那段歷史,矢言絕不會落到同樣的結局。二○一一年,阿拉伯世界的獨裁者們紛紛倒台,但中國的撐住了。為了求生,中國共產黨拋開教條,但還牢牢抱著它的聖人;馬克思理論雖遭揚棄,但毛像依然保留在天安門,俯臨著天安門廣場。
共產黨不再保證平等或世界大同;它承諾的只有富強及尊嚴。有好一陣子,那樣就夠了。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最後覺得那還不夠,而最想要的大概莫過資訊。新科技翻攪出短暫善變的政治文化,以往是秘密的事,現在大家知道了;以前孤立的人,現在也連結起來了。黨越是想阻止人民取得未經過濾的思想,大家越是搶著想先取得它們。
今天的中國因矛盾而撕裂。中國是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包包最大買主;勞斯萊斯(Rolls-Royce)、藍寶堅尼(Lamborghini)等名車購買數量僅次於美國,只是治國的卻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政黨,想把「奢侈」一詞由各式排行榜中給禁掉。中國最富有城市的人均壽命與收入,跟中國最窮省份的差距之大,就好比紐約及非洲迦納一樣。世界市值最高的網路公司裡,中國有兩家,上網人口比美國來得多,但同時政府加碼投資,耗費史上最大心血,想要篩揀人類的表達自由。中國的多元、城市化及繁榮空前未有,可它是世上唯一把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關在牢裡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