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讀過英國皇家空軍亞瑟.哈里斯(Arthur Harris)將軍的一段文章,內容講的是在二戰中擔任空軍指揮官是怎麼回事:
我在想,除了少數過來人以外,究竟有誰可能理解在實戰中指揮大型空軍,那種令人膽寒的精神壓力。相較於整場戰爭打下來,海軍將領至多銜命去指揮一兩次大型戰役,而陸軍將領可能大概每六個月會需要與敵軍接戰一次,頂多在戰事極為激烈時變成一個月一次,但轟炸機隊的指揮官卻得每二十四小時就賭上全隊的所有身家……這種緊繃的日子長年累月,會累積出什麼樣的壓力,真的讓人怯於細想。
所以在關島,我們有漢賽爾與諾爾斯達。兩名飽經戰爭摧殘的空軍軍人,面對著他們期盼中戰爭的最後篇章。漢賽爾提議來個快速的巡禮:站在海灘上,飽覽從一片叢林中開闢出來的全新跑道。聊聊戰術、計畫。諾爾斯達說,不了。他有更私密的事情想要討論。然後就在那個會讓海伍德.漢賽爾終生難忘的瞬間,諾爾斯達轉身對他說:這樣不是辦法,你出局了。
「我覺得腳下整個空了—我徹底崩潰了。」時隔多年,漢賽爾就是這麼形容他當年的感覺。接著諾爾斯達又給他補了更深的一刀。他說,接你位子的會是柯蒂斯.李梅。
柯蒂斯.愛默生.李梅(Curtis Emerson LeMay)將軍時年三十八歲,是轟炸德國的空軍英雄,也是其所屬世代最具傳奇性的一名飛官。漢賽爾跟他很熟,他們曾在歐洲並肩作戰,而漢賽爾立刻就明白了這不是例行性的調動。這是在打臉,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是華府在否定漢賽爾迄今所做的一切。海伍德.漢賽爾會這麼想,是因為柯蒂斯.李梅跟他在各個方面都一個北轍,一個南轅。
諾爾斯達表示,若漢賽爾願意,他可以留下來當李梅的副手,但漢賽爾視其為奇恥大辱,氣到說不出話來。諾爾斯達給他的交接時間是十天。這十天裡漢賽爾像是行屍走肉。在離島前的最後一夜,漢賽爾比平日多喝了一點。他在一名年輕上校的吉他伴奏下,為弟兄們高歌了一曲:「老飛行員不死,永遠不死,他們只是愈飛愈遠,愈飛愈遠……」
為了進行交接,柯蒂斯.李梅開著一架B-29轟炸機來到關島。〈星條旗之歌〉(美國國歌)樂音在現場響起。第二十一轟炸機司令部的官兵行軍而過接受檢閱。一名負責公關的軍官提議讓前後任指揮官合影留念。李梅嘴裡叼著根菸斗—他嘴裡任何時候都有菸斗—但突然要拍照,菸斗不知放哪裡好。他開始不斷嘗試把菸斗放進口袋。「將軍,」他的副官說,「拍照的時候,菸斗就由我替您拿著吧。」
李梅低聲說:「你們要我站哪兒?」相機的快門聲此起彼落,鏡頭捕捉到的是一個斜眼看著遠方的漢賽爾,還有一個低頭瞅著地板的李梅。這兩個人千萬個不情願地,跟對方毫無交流地入了鏡。而關於交接的一切也隨著這張照片,在一瞬間畫下了句點。
《失控的轟炸》所講述的,就是關於這個瞬間的故事,就是關於那瞬間的前因,還有後果—要知道那一次指揮權的更迭,將會一直餘波盪漾到今天。
*作者畢業於多倫多大學歷史系,現居紐約。曾任《華盛頓郵報》記者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