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是一個殘酷的月份,40年前的4月尤其殘酷。1975年4月12日清晨,柬埔寨(當時稱高棉)首都金邊(Phnom Penh),地平線上出現12架美軍陸戰隊直昇機。當時金邊已經是四面楚歌,許多民眾看到這浩浩蕩蕩的一幕,深信美軍要來拯救他們。但是美國駐金邊大使館內,大使迪恩(John Gunther Dean)正在啜泣。
40年後、1萬公里之外,高齡89歲的迪恩在巴黎的家中,和《美聯社》老記者葛瑞(Denis Gray)談起自己生命中最悲哀的一天,依然痛心疾首:「美國拋棄了柬埔寨,將他交給屠夫。」葛瑞40年前也在金邊,和迪恩等人一起搭直昇機撤離。
憤怒、羞恥與罪惡感,並沒有在光陰的挪移中淡去,迪恩說:「我們先是為柬埔寨擔起責任,後來卻一走了之,留下未履行的承諾。一個國家所能做出的惡行,莫過於此。那天我哭泣,是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談到撤離金邊的那一天:「我非常努力,能帶多少柬埔寨人走就帶多少人,帶了幾百人,但是我不可能帶走整個國家。」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失敗的外交官。
美國大使館撤離之後,華府一手扶植的「高棉共和國」政權徹底垮台,中國一手扶植的「赤柬」(Khmer Rouge)部隊殺入金邊,立刻展開一場人類歷史上罕見的強迫遷徙行動:以美軍即將空襲為由,強迫金邊300萬市民遷徙到農村,反抗者一律處決。赤柬效率奇高無比,3天之後,金邊空城。
赤柬統治柬埔寨3年又8個月,為了徹底肅清既有與潛在的反對勢力,透過處決、酷刑與饑荒,殺害了200萬自家同胞,相當於柬埔寨1/4人口,有學者為此造了一個新詞「種族自我滅絕」(autogenocide)。
迪恩坦承,從1970年到1975年的天荒老變,美國與柬埔寨的關係只能以「始亂終棄」來形容。當時是越戰的高峰期,為了斬斷越共的補給線、掃蕩其訓練基地,美國與越南聯手入侵柬埔寨,後來又進行密集轟炸,導致柬埔寨平民死傷慘重,赤柬也更加激進。
只要柬埔寨不再是越共的基地,華府其實並不在意柬埔寨人的死活,對龍諾(Lon Nol)總統的政權與部隊也沒有提供充分的支援。當然,龍諾與許多美國扶植的第三世界領導人有共同點:內鬥內行、各國無能、貪汙腐化、愚蠢迷信。
但是從40年前到今天,末代大使迪恩始終相信,華府如果肯聽從他的建言,讓流亡中國的柬埔寨國王施亞努(Norodom Sihanouk)回金邊,促成龍諾與赤柬媾和結盟,那麼柬埔寨的局勢應該不至於土崩魚爛。
不過也有分析家指出,赤柬是一個革命性格極強的組織,絕無可能與龍諾政權這樣的「舊勢力」合作。赤柬殺入金邊之後,來不及逃亡或者拒絕離開的政府官員,幾乎全部遭到處決。
1975年4月12日清晨,迪恩最後一次坐進金邊大使館的辦公室,打開一封柬埔寨前副總理施里瑪達親王(Prince Sirik Matak,施亞努的表兄)的親筆信:「我從來不相信,你們會拋棄一個追求自由的民族。相信美國人,是我犯下的唯一錯誤。」施里瑪達拒絕隨迪恩撤離金邊,9天之後,他被赤柬的行刑隊槍決。
當年在金邊大使館服務的美國外交官布洛曼(Barry Broman),還記得一位年輕的柬埔寨女僱員,在內陸一座城市為大使館監控地方局勢,同樣也是拒絕撤離,「有一天她報告說:『赤柬進城了。』她的聯絡人說:『妳該走了。』但她拒絕。後來她又報告:『他們闖進這幢建築了。』繼續堅守崗位。最後,她說:『他們闖進辦公室,再見了。』電話就在此時斷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