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Paul、阿秉之所以成為好朋友,因為我們三個都愛游泳。那時夏天無所事事,天天去游泳,通常搭車去淺水灣,然後步行入中灣,跟著一口氣由中灣游到淺水灣,不上岸的,再由淺水灣游回中灣。只要能看見的,我們就有本事游到。我們可以一手拿著漢堡包,一手拿著香煙,一邊吃漢堡包一邊吸煙,再用腳撐,就這樣撐出浮台。我們都是潛水高手,明知第二天將會掛八號風球,今天把泳鏡扔落浮台底,打算第二天潛到水底拾上來。其實怎會找得到?早就被水沖走了。
阿秉是北方人,文革時在河邊看被迫害的人跳橋自殺,第二日再在同一位置看人在河裏打撈屍體。他就是在這樣殘酷而真實的環境下長大,天不怕地不怕。 因為他,我差一點鋃鐺入獄。
那次我們三人買了戲票看《現代啟示錄》,阿秉發覺褲子爆開了,我和阿Paul 打算湊錢買條新褲送給他,豈料他不要我們買,要去偷!我那天揹了一個 PUMA袋,他打算把褲塞進我袋裏,但逛了很多間店舖也決定不到要偷哪條,我不耐煩了,叫他隨便揀一條。他終於揀到了,便把褲子放進我袋裏,然後頭也不回轉身便走,也不理袋口依然是打開的。我慌忙把袋口拉好然後離開,以為沒有人看見,豈料還是給一名老先生看到了,他喝止我離開,一手把我捉住,幸好只是捉住了那個袋,我立刻把袋卸下,然後拔足狂奔。那刻真的害怕得不得了,跑了一會才定下神來,已不見了阿Paul和阿秉蹤影,要去哪兒找他們?猛然醒起我們買了戲票,於是在五時三十分返回戲院,他倆果然在那裏。我是很氣阿秉的,我們湊錢買褲給他,他不要,他要去偷,結果害我差點被人拉上警局!
我一生有很多臨界點,也有很多頓悟。那一刻我跟自己說,以後都不能做這些犯法的事!萬一坐監,怎對得起媽媽?
我做錯事但逃脫了,心裏一直很不舒服。為了記住教訓,一定要懲罰自己,怎樣懲罰?想起了《現代啟示錄》,便學戲中的馬龍白蘭度,把頭髮剷光,警戒自己要永遠記得這件事。那時大概十八歲,照鏡問自己到底像不像一個罪犯?像不像一個在監獄裏過下半世的人?如果不像,就該想辦法改變生命。所謂未觀其人,先觀其友,我來來去去有這幾個朋友,而我又很容易受朋友影響,應該擴展朋友圈,去找些正經的朋友。
之後去阿秉家,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行古惑,我說我要重新做人,再這樣下去大家就不能再做朋友了⋯⋯我像和尚跟死屍唸經似的,他只是「嗯嗯」地應我。阿秉雖然行為有點偏鋒,但他是很有義氣的。有段日子我沒有地方住,得他收留,我便睡在他家沙發。夜晚餓了吃公仔麵,我們二人加上他哥哥,但只有兩個麵,我們加多點水,三個人分了兩個麵吃,把湯喝完那就算飽了。他又教我吃生蒜,辣辣的感覺剛好下飯,到現在我依然很喜歡吃蒜頭。
2006 年拍《放逐》,我飾演的角色阿火,就是參考阿秉來演。裏面一句對白「沒事的,幹活而已」,就是阿秉那種遇事冷靜、淡定的性格。阿秉後來移民去了芝加哥,開了餐館,生活過得不錯。阿Paul做了警察,現在退休了,去了加拿大。我們不時聯絡,依然是很要好的朋友,儘管大家說的話題已不盡相同,但一切都在心中。
*作者為香港演知名演員。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秋生回憶》(黃秋生口述,林蕾採訪撰文∕亮光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