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藤對祭事曆的興趣不亞於橫尾,他在已知祭事曆的「祭儀行事曆」、「祭儀備忘錄」此一主要功能外,率先探討這個「為了祭祀而使用的物品」與曆法及天文的關係,還舉例說明布農族人擁有「曆」的觀念,最令他驚訝的是,布農族人知曉閏年觀念。順帶一提,齋藤提及臺北帝大某教授認為還有其他繪文字云云,該教授或指田崎仁義博士,但田崎博士未執教於臺北帝大,只是有一天在日本收到一個署名「Formosa K生」的準匿名人士好意寄送的《臺灣日日新報》剪報,報導中提到祭事曆使用「繪文字」(田崎用詞),令他甚感興趣。
但伊藤保究竟說了什麼?
伊藤保是深遠的丹大駐在所巡查部長,官銜職級與齋藤相差一大截,不過他講述的故事讓後者聽得津津有味印象深刻。齋藤並未完整記述細節,聽聞齋藤轉述的橫尾卻念念不忘,兩年後撰文仍不禁回顧這一段「關於往事的往事」。
那是一九二七(昭和二)年左右的往事,當時伊藤保還是一個小巡查。有一天,他前往丹大駐在所轄下的Haba-an—一個位於丹大社東方的布農族部落,更深遠,更靠近中央山脈主脊—走進祭司Bilian Manququ家中。伊藤保說當時Bilian看起來五十五、六歲,引起伊藤保注意的不是祭司的年齡,而是一片掛在祭祀台的木板,外觀黝黑,上有雕紋,用途不明,也不知意義為何。後來,伊藤保又去了幾次,發現Bilian非常愛惜那塊黑木板,可以說到了寶貴的地步。Bilian的舉動相當奇特,伊藤保不禁好奇,詢問那到底是什麼。Bilian只簡短答說用來祭祀,一點也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伊藤保沒在意,也沒追問用法。不久,Manququ一家秘密交換槍枝的消息不知為何走漏,唯恐遭到警察追究,乾脆一走了之,翻山越嶺去了花蓮。
齋藤本來就相當關注橫尾一年前那一篇關於祭事曆的文章,聽完伊藤保一席話,直覺那塊不知何物的黑木板就是祭事曆,回到臺北立刻向橫尾轉述。布農族人懂不懂天文,橫尾不在意,全副心思都被可能存在的祭事曆佔據了。雖然這一條線索稱不上確切的訊息,但哪一件需要證實的事情不是如此?根據齋藤的轉述,Bilian已經死亡,家人可能住在Mahowan。由於消息來源尚稱可靠,橫尾信心滿滿,立即照會花蓮港廳請求搜索,急切之情溢於言表,感覺更像迫不及待下令地方非找到不可。
至遲一九三五年四月間,花蓮港廳接獲理蕃課的「照會」,對於來自總督府的請託,地方不敢怠慢,立刻督促祭事曆疑似所在地的鳳林支廳配合,鳳林支廳又要求明確被點名的Mahowan駐在所全力搜尋。當時Mahowan駐在所設立僅約半年,全體上下從巡查部長、巡查到警手想必挨家挨戶質問那塊黑木板的下落,至於Manququ一家,無庸置疑,一定遭到強力而密集的「問候」。
從一九三三年春天到一九三五年底,正是丹社群人大舉「集團移住」至Mahowan之時,丹大溪流域Telusan以東包括Haba-an、Ka-alan、丹大……等各社被迫遷到Mahowan,遼遠的丹大溪流域漸漸「清空」,一九四〇年完成「集團移住」後就再無人常住了。
不像其他移住地事先建設,丹社群人陸續抵達後,日人才開始規劃Mahowan,一九三四年十月新設駐在所,廳舍則新建於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丹社群人湧入Mahowan,人口愈來愈多,一九三三年十五戶一百三十二人,之後快速增長,一九三七年攀抵高峰一百三十三戶一千一百四十九人。一九三五年至一九三七年間,Mahowan的警察一定忙碌不堪,一邊安撫、控制被迫到此安家落戶的布農族人,一邊應付鳳林支廳、花蓮港廳甚至總督府催促搜尋一塊沒人見過的黑木板,費事又少有頭緒,內外交逼,想必有苦難言。
*作者王威智,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MFA。1995年參與編輯李明亮先生《臺灣民主國郵史及郵票》一書,多年後改寫為《臺灣老虎郵:百年前臺灣民主國發行郵票的故事》。本文選自作者新著《看不見的文字:時代挑戰與一名布農祭司的回應》(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