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之痛」與「順性別女性之苦」:台灣跨性別者的「免術換證」兩難

2025-03-21 1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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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匹茲堡驕傲遊行,小女孩在彩虹旗下玩耍。(AP)

美國匹茲堡驕傲遊行,小女孩在彩虹旗下玩耍。(AP)

雌性荷爾蒙真的可以改造一個人嗎?上一次見到柔柔(化名)還是一年前,那時候的她還保留著生理男性的特徵和穿著,只是留了一頭長直發。去年10月那次見面,她已經變成了非常典型的女生:皮膚白膚細膩,明顯突出的胸部塑造出流暢的身材曲線。她穿著鑲滿荷葉邊的白色上衣,搭配白色長紗裙,用花環款式的發圈束起長發,身上散發著淡淡香水味,像言情小說裡的嬌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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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她,已經進行了7個月的荷爾蒙治療,每日服用的雌性荷爾蒙改變了她的皮膚、身材,感知力甚至個性。她開心地講述著自己的身心變化,和新拿到的工作錄取通知,她希望趕緊賺夠錢做性別重置手術,就能和那個伴隨並困擾了她30多年的男性器官告別了。

她一直聲稱自己很幸運,台灣有10萬左右跨性別者,只有極少數人有條件和勇氣做手術,她就是其中之一。之後,她就可以把身份證上的性別換成女性了。因為在台灣,要通過手術變更性別後,才允許修改身份證的性別。

但也就在同一時間,網路上也正掀起一場不小的公共輿論事件,引得百萬粉絲網紅都下場筆戰。起因是一個叫吳宇萱的跨性別者,歷經4年時間,終於在2024年10月9日,在未經性別置換手術的情況下,拿到戶政機關標註「女性」的新身分證,贏得台灣目前所知第5個「免術換證」勝訴判決。這讓早已同婚合法的台灣社會,不得不再次面對這個跨性別群體和人權團體跨不過去的爭議話題——到底要不要用一場大手術來換取一個性別承認。

性別重置手術在台灣:一場奢侈的冒險

柔柔的跨性別者人生路充滿了宿命的崎嶇。她出生在一個大家族裡,卻是家裡數代單傳的獨子,傳宗接代似乎是她不言而喻的使命,可是,才三、四歲的時候,她就清醒而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生錯了身體,他的靈魂是「她」。

青春期第二性征開始發育之後,愈發痛苦,因為身上那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越來越明顯。但是,迫於家庭的壓力,她一直和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器官」共存到30多歲,才終於下定決心做回真正的自己。兩年前,她開始留長發。隨後,開始準備做性別重置手術,俗稱變性手術。

根據台灣現行的法規,公民在進行性別重置手術之前需具備三大條件:兩份精神科診斷書、荷爾蒙治療6個月以上、未有其他不適手術的問題。去年,她正式跨出性別轉換第一步,進行精神診斷,然後開始荷爾蒙治療,女性的身材線條慢慢成型之後,她開始穿女裝。父母好不容易接受了她的女裝形象,但是仍然警告她:堅決不能切除掉她的男性器官。可她管不了那麼多了。

台灣目前並無法律明確規定性別變更的要件,唯一的依據是內政部2008年函釋:「變更性別要提出2張精神科醫師診斷證明,而且男性變更登記為女性要切除陰莖與睾丸,女性變更為男性則要切除乳房、卵巢與子宮。」

前些年,台灣的跨性別者基本都首選去泰國做手術,因為那邊技術成熟,經驗豐富,成本較低。比如台灣首位變性選美皇后「愛里」,還有網紅「小A辣」等。

台灣的手術成本比較貴,而且除了精神診斷外,基本無法使用健保。但是柔柔選擇在台灣做手術,因為可以方便就近做術後照顧和回診。在切除陰莖和睾丸後,還要人工重建陰道,甚至有些受術者還會進一步考慮隆乳、喉結縮小。這是非常大的手術,傷口多且雜,而且容易感染。這期間,還要學習用新的方式小便,之後還要做至少2年的陰道擴張,來維持陰道深度及寬度,否則陰道容易出現閉鎖。

據她了解,其實台灣本土已經低調地做了20多年性別重置手術,但直到同婚合法後,才進入公眾視野。目前,台灣每年只有30多台這樣的手術,全台能做這個手術的醫生也就10個左右。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負擔得起這個經濟成本。「雖然泰國比較便宜,但是,機票住宿各種成本加下來其實比台灣便宜不了多少。」柔柔說。光是在手術前的精神鑑定就要花費3萬多台幣,之後荷爾蒙治療、做手術,加術後的照顧和回診,算下來總額大概40到50萬台幣。

時間成本也非常驚人。單說精神鑑定這一流程,不同精神科醫師間的鑑定標准不一,有些人半年就通過了,也有人長達10多年尚未通過。柔柔已經算快的了,她通過朋友介紹,找到了支持性別友善的醫師,只預約了2個月就排到了鑑定。

她記得,醫師會從邏輯、圖像、認知功能各方面對她做測試。其中一個環節是要她畫一個她心中理想的人,並描述其特徵。她畫了一個很典型的女性,就像她那天的打扮一樣。她覺得自己很幸運,一次就鑑定過關。因為有一些對性別體系印象比較刻板的精神鑑定醫師,依然將跨性別現象看作疾病。

鑑定通過之後,她就被轉到荷爾蒙治療。現在每天要吃兩種藥,一種抑制雄性荷爾蒙分泌,一種增加雌性荷爾蒙。等到未來男性器官切除之後,雄性荷爾蒙不用吃了,但雌性荷爾蒙依舊會吃一輩子。

其實台灣很多跨性別者就是停留在荷爾蒙治療,讓自己擁有女性外形特徵,但是保留了原本的性器官。公共輿論爭吵得最厲害的,就是這個器官的去留。

像柔柔這樣,做手術是為了同時完成生理和社會性統一的跨性別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跨性別者之所以要換證,有很多客觀原因。在現實生活中,只要是需要出示身分證件場合,他們就舉步維艱:求職被拒絕、銀行開戶被質疑不是本人、機場通關被攔下驗身……一個和自己性別認可相符合的身份證,是很多跨性別者的理想。但是要做手術實在成本太大了。

除了經濟條件要求高,有些人的身體狀況也不一定能經得起這樣的大手術。甚至使用荷爾蒙這件事情,也並沒有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和驗證,醫學界很難知道長期大量荷爾蒙使用對身體會有什麼影響。因此,性別重置手術在台灣,基本等於一場奢侈的冒險。但更大的冒險在於,大眾對此的認知。

恐懼之外:看見免術換證的不同門檻

「雖然台灣可以同婚了,但只是釋憲,沒有入民法,所以有很多配套都沒實現。台灣大眾對多元性別的認知也還不足,所以對我們跨性別族群的議題充滿誤會。」柔柔說。

法律配套沒跟上平權發展進度,勝訴案例反徒增大眾恐慌。

台灣並非沒有免術換證成功的案例,但幾乎都是通過法院判決勝訴的。最近的吳宇萱案,就是目前被公眾所知的第5個免術換證勝訴判決,也是訴訟時程最長的一件。

2020年11月20日,生理男性的跨性別者吳宇萱在台灣著名公益團體「伴侶盟」的陪同下,前往戶政事務所,在沒有遞交「摘除性器官手術完成診斷書」的情況下,要求將法定性別由男變更為女,被事務所拒絕,於是吳宇萱提起了訴訟。2021年12月初,法院裁定停審,聲請釋憲。經過3年努力,2024年10月9日,吳宇萱打贏官司,在未經性別置換手術的情況下,拿到「女性」的新身分證。

新聞一出,社交媒體沸騰,網路上支持的聲音很微弱,大部分都是大眾被點燃的恐慌情緒。很多網友擔憂免術換證一旦泛濫,就等於允許生理男性進入女廁所和女湯池,讓女性面臨更多的性侵害風險;有人質疑這不是平權而是特權:「用男人的身體搶奪女人的權利,還不用負擔女人該付出的代價。打著性別平權的男人,卻自稱弱勢踐踏女人。」百萬粉絲網紅鄭家純等人也在公開討論對吳宇萱案的隱憂。

事件甚至延伸為政黨之間的議題。2023年,基進黨台北市黨部主委吳欣岱曾表示過支持性別變更免手術,當時就遭到大量反對,這次她沒有再發聲,卻依然被網友挖出來聲討。台聯主席周倪安也在新聞上將此事提高到國防層面,她認為「免術換證」會影響服兵役的公平性——僅需一張精神科診斷書,就可以免除健康男性的兵役,可能會導致許多人會在網路上交流如何欺騙醫師。

本土派熱愛的社交媒體Threads上,還有人歷數伴侶盟的「罪狀」,也將其和國安問題聯系起來,認為「伴侶盟用跨國同性伴侶收養孩童洗人口漏洞」。

但伴侶盟認為,大眾反對免術換證,只是因為不了解,「錯誤地將跨性別簡化為衣著打扮的外在表現,否定性別認同的存在;他們在使用免術換證一詞時,更是錯誤地誤導,將免術換證等於自由換證。」

他們認為,性別認同屬於基本公民權,手術和一個人的性別認同無實質關聯,不該強制要求人民以傷害健康及身體完整性作為代價來交換。跨性別族群過去被認為是疾病,但現在醫學界普遍認為這是人類多元的性別經驗。 既然跨性別者已經去疾病化,那麼就要重新檢視要求他們動手術的合理性。

據統計,全世界已有將近四分之一的國家實現免術換證,但是基本都需要經過醫療審查,或者荷爾蒙治療。大概分為幾種:

「不變更模式」: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變更性別標記,不論是做了全套性別重置手術,都只能以自己出生時的性別生活; 「強醫療模式」:要求必須完成精神鑑定、荷爾蒙治療和全套性別重置手術(比如中國大陸和台灣,不過中國大陸還要求單身、無犯罪紀錄證明等額外要求); 「弱醫療模式」:不要求重置手術,但是要求荷爾蒙治療; 「非醫療模式」:不再需要醫療診斷的證明,但患者仍然需要向認證機構提出支持自己性別認同,也叫「判決換證」; 「自由換證模式」:只要按法律程序宣誓,不需要提出任何證明,即可變更性別。

現行的免術換證國家基本是第三、四種,即「弱醫療模式」和「判決換證模式」。這兩種模式其實依然有很復雜的門檻。

在亞洲,目前有3個國家國家實現了「弱醫療模式」和「判決換證模式」,包括吉爾吉斯、巴基斯坦、以色列,都不是大家印象中的性別平權先鋒國家。

台灣民眾的擔心理由很常見:若跨性別女性沒有摘除性器官,自由進出女性專屬空間,可能造成性犯罪。作為仍被父權結構影響的東亞社會,台灣順性別女性受到性騷擾、性侵害的風險在沒有完全解決之前,人們很容易把這種恐懼轉投射在跨性別者身上。而免術換證的案例出現和增多,相關的女性保護環境、性別友善環境和平權法規配套卻都巋然不動的情況下,大家的恐慌就會陡然加劇。

和解第一步?

對於這些爭論,柔柔早都已經習慣了,她基本不在網路上公開討論:「 我們跨(性別者)都很懂生存,因為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眾不同,必須和社會共存。」而共存的一個策略,就是必須理解和尊重順性別女性的焦慮。

她認為大眾對跨性別的恐慌來自對跨性別醫療的不夠了解。「其實通常荷爾蒙治療一個月以上,陰莖就很難再有勃起反應,就很難實施性侵。我自己治療一個月之後就沒有反應,也沒有欲望了。所以政府要求荷爾蒙治療要持續半年以上,再計劃手術,一是確保自己適應這種身心狀態,二是確保不會後悔。還有的跨(性別者)為了正常小便,只是摘除了睾丸,其實也沒有男性性能力了,但是因為陰莖沒有切除,依然不能依法換證。」

2022年曾經有一個新聞,北部某跨性別男性走進一個女性湯池,嚇壞了一池的女性,大家果斷報警。但該男子說自己是個跨性別者,而且在進行荷爾蒙治療,根本不具備實施性犯罪的條件。後來警察證實他確實在荷爾蒙治療,但還是處罰了他——因為他沒法換證,所以冒用了一位女性的身份證。但是大眾看到這條新聞非常不安。

柔柔說她理解那位跨性別者,因為他們無法忍受自己進男湯池和男廁所。但是,她也不會進入女性湯池和廁所,怕給順性別女性困擾,更不想落下未手術而進女廁所的印象。於是過去,她上廁所只會憋到星巴克等設置了男女共用廁所的地方,有時候甚至是去殘障廁所。尊重現實和大眾的接受度,是她一貫的理念和習慣。因為雖然跨性別者是少數群體,但是順性別女性何嘗不是弱勢群體,為什麼要剝奪大家本來就不多的安全感呢?

「我要變女生,女生困境不解決,我將來也一樣受害啊。所以對於跨來說,必須要重視社會女性的生存環境。」她說:「如果完全沒有經歷過順性別女性的難為甚至痛苦,甚至還無法同理生理女生感受的人,是沒有資格多說什麼的,女生的難為和不安全感,這是短時間內難以改變。」她還承認,作為跨性別之前的男性,他們必然享受過父權社會的性別紅利。

她過去喜歡泡酒吧,一直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去年,在她開始穿女裝的前不久,有一次,她喝到凌晨1點才回家。當她獨自走在燈火闌珊的街頭,突然意識到:雖然自己的性別認同是女生,雖然自己家裡堆滿了Hello Kitty,但是她之所以半夜還敢獨自走在街上,一點都不恐慌,是因為她還保留著典型的生理男性特徵。就算她有女性認同,她的處境依然和生理女性是不一樣的,她在不自覺地「吃著男性社會的紅利」。

自從開始荷爾蒙治療之後,她開始越來越理解女性的處境,包括月經帶來的部分痛苦:雌性荷爾蒙會帶給她情緒低落、容易落淚、四肢無力的副作用,有時候還有孕吐的感覺。自從胸部長出來之後,她外形幾乎跟女性無差別,但是慢慢地,走夜路時她開始會有隱隱的不安了。同時她的共情力和共感力也提升很多,比較明顯的是,以前她很討厭小孩,現在改善了很多,甚至可以帶親人的小孩去公園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她很理解那些沒有條件手術的人,同時,她也理解那些焦慮的順性別女性。 「我們得先照顧好真正生理女性的感受,才能繼續往下談。在台灣當女生太苦了,也許廁所是最後一點安全感的來源,還是要先試著保護好女生最後的安全地帶。我們跨(性別者)的處境很艱難,免術換證這種很強烈的訴求再用非常不好的方式表達出來,只能激怒所有的生理女。」

對於網上的爭論,她說,「網上戾氣很重,但是這是否代表真實的社會氛圍,我比較懷疑,其實現實生活中大家很友善。」回想起來,自己工作這麼多年,雇主看的都是她的能力,從未因為她的外形和打扮而受到影響。她的新公司因為擁有整棟辦公樓,所以她給公司看過證明以後,就能大方走女廁,這點讓她非常贊賞。

這也是很多關注此事的學者和律師的觀點。長年關注性別議題的律師李晏榕點出,與其擔心性犯罪,還不如先設立性別友善的空間,不但能保障跨性別者的人權,還更能防範性犯罪,是最有效的解決辦法。即使免術換證是台灣可以努力的方向,還是需要有配套。

林智群律師也在臉書上說:「伴侶盟想把司法個案推動為通案,要很小心,因為社會大眾還沒做好準備,且女生也會感到不安……這個議題急不得,急不了,至少此時此刻,社會大眾是沒辦法接受的,硬推動立法,或跟大家筆戰,反而是有反作用力的。」

因為雌性荷爾蒙會使體力和抗壓力下降,柔柔現在體力其實比很多女生還差 。但是想到未來可以成為真正的女生,她還是充滿希望。手術的痛苦可以克服,大眾的誤解可以溝通,這些對她都不是大問題。最大的那個困難,可能是說服仍然期待她傳宗接代的父母。但是,她相信,時間和努力,可以改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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