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好像是在里斯本的機場,我在免稅櫃檯附近看到一位婦人東西掉了,便撿起來並追上她。她微笑著向我道謝,順口問了一句:「Are you Chinese?」我下意識地回答:「No, i'm Taiwanese.」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慌忙地向我道歉,說台灣是一個很美的地方,她很喜歡。她一副唯恐冒犯我的神情反倒讓我嚇了一跳。
仔細回想,當我在國外自我介紹時,說的都是「我來自臺灣」,很少用「我是哪裡人」這種可以被延伸解釋的話。這個做法如同撿起那名婦人落下的物品般直覺,我本人一點也不覺得有特別的意思,可傳進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耳裡,卻引起她這麼大的反應。
因為在機場的那個女人,我開始思考自己認同的微妙之處。我絕對是個臺灣人,這點毋庸置疑。但我是不是一個「中國」人?民族上,我繼承的是漢人的血;地緣上,我出生在臺灣這塊土地;情感上,我的家鄉是我所生長的臺北市;國籍上?我驚訝地發現,除了升旗唱國歌之外,我幾乎不曾想到自己是中華民國國民這件事。這讓人很有罪惡感,但我為何對「中華民國」這個名詞那麼疏離?
我想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臺灣」取代了前者的位置。
除了「我來自臺灣」這個常見的例子之外,新聞上也老說臺灣的經濟、臺灣的美食、臺灣的政治人物、國際舞台上的臺灣之光。我們聊的是臺灣文學、我們說的是臺灣的近況;我們會因為臺灣人才懂的笑話而笑、我們會為被說像臺客的穿著而稍稍有點苦惱。中華民國除了記年用之外,恐怕只有歷史課本上才有著墨的篇幅;我並不討厭中華民國,卻也不甚熟悉。
如果沒有很認同「中華民國」這個國名,卻依然希望能以其中一份子的身份讓其走得更穩妥長遠、更加欣欣向榮,是一個奇怪的願望嗎?我感謝這一百零五年來前人所做的一切,我尊敬他們,同時理解他們是人而非神、做過許多殘酷的事,也不認為他們可以透過建功而完全獲得原諒,這樣是否也行不通?
「中國」的意思可以有很多種,但今日的世界,這個名詞屬於位在亞洲大陸中間的那個老母雞形狀的國家,而不是位於臺灣島的我們。即便文化上我們繼承了繁體字、漢民族的習俗節慶,或更多傳統「中國人」擁有的一切,都無法影響這個現況一絲一毫。「正統」更是個殘酷的說法,因為歷史是由贏家所寫的;唯有存活,並坐擁權利,才得以書寫正史、成為正統,這不也是中國歷史告訴後代子孫的嗎。
現實是,我們沒有強大的軍事力量、經濟實力不如從前、幻想成為唯一中國的夢早已破碎,沒有可以相信絕對會支持我們的國際盟友,我們簡直就像在班上被排擠的小學生,連在課本上寫自己的名字都猶豫不決、歪歪扭扭。某部分的我們來自中國,卻早已和台灣的部份合而為一;現在我們是一個個體,但尚未釐清目前自身的本質,更別提未來要去哪裡、該怎麼去。
我只知道我是一個臺灣人,我生活在一個民主體制的社會,我可以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愛我想愛的人,這些權利不會因為我的性別或年齡而有所改變,而我為這樣的社會環境感到驕傲。當然它仍有需要進步的地方,還有很多尚未實現的平等、尚未落實的正義,但上週選舉的結果隱隱透露多數民眾改變的決心,我想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
可當你尚不確定自己的名字時,你該怎麼看待你自己呢?一個國家沒有專屬自己、並受國民認同的名字,要怎麼繼續抬頭挺胸地走下去?我們無法活在幻想裡、回不到過去,也不得不前往未來了。那麼,在邁開腳步的第一個問題也許便是,從今而後,我們打算如何稱呼自己?
*90後的臺灣臺北人,目前為小相館的打工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