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完整地把對「老」的思考寫成書,出版後忽然生出許多機會邀她往這方向走,連保全、壽險公司都找上門。她一概拒絕,避免自己掉入應用層面江湖,失了專業作家分寸。這情況,在《見面禮》那本書也發生過,一時熱鬧非常,若不小心又貪心的話,很有可能掉入充滿漩渦與暗流的教育江湖。
她不是不知這樣拒絕失去了什麼,然而人生一趟,豈能什麼都要搶到手?她這個人不貪心,只要放在稿紙上能生字的那顆「藍寶石」繼續閃耀,心滿意足,至於能不能換算為功名利祿,不在意。連饅頭都能自己揉、酒釀也自己釀的人,餓不死的。
雖如此,對「老」的觀察與思索仍然存在,而且越來越朝自身設想——當然不是愉快的設想。她對台灣的未來不抱樂觀,看不出眼下這個社會翻轉的契機在哪裡?望不到東向、西向、南向、北向的活路是哪一條?在一個擅長撕裂、熱衷械鬥卻吝於感謝、絕不道歉、拙於理性論述的社會,花太多時間清查、清算、清洗的社會,她太久沒看到大人物、沒聽到能振奮肺腑的言論了。
所以,她設想自己被詛咒竟然長壽,困在一間斗室由一名(或具)機器人照護,應是心智正常稍具遠見者的本能反應了。
酷暑之日,她避入露易莎小店吹冷氣,在一杯熱拿鐵的催情之下,幻想自己的老年,在筆記本寫下:
那時,該死的人都死了。
我還他XX活著。
僅能靠國民年金過活的我,無力購買客製化機器人,只能向市府照護局租用「長照機器人」——男的叫阿萊哥、女的叫阿萊姐,乃「老萊子娛親」典故之轉化。宅配公司把「阿萊姐」送來那一天,我還刻意擦了口紅,想留給她好印象。
(由於原文甚長,不宜在此囉嗦,只說重點。)
剛開始還不錯,她算是受過教育有知識水平,工程師灌了好幾本我的書的電子檔,還有照片影音檔,每天念新聞(報紙早就收光了),言談之間頗具趣味。而且,細心得很,她會在沙塵暴來襲的早晨播黃鶯鶯的歌:「風吹來的砂穿過所有的記憶,誰都知道我在想你……」對我說:「今天不能出去散步了,我們玩撲克牌好嗎?」或是,當我兒年節無法來探望,看得出我落寞時,播杜德偉的歌:「……在我的心尚未憔悴之前,請你與我見面……」
多貼心啊!
……
就在試用期滿正式錄用之後,態度不一樣了。她念完當日新聞會來一段評論兼歷史回顧,我越聽越覺得刺耳,哪來這些偏激仇恨、扭曲事實的言論啊?查看設定檔,赫然發現她的上一任雇主是我極討厭的名嘴,被灌滿的64G記憶體全是那人的「意識型態」。我知道「那張嘴」已經「安靜臥床」甚久,不需用高階機器人,只需能做出移動要求的勞動基本款機器人就行了。沒想到,「那張嘴」安靜了,「餘孽」還在。我刪不掉「金也」(這是為機器人專設的代名詞)的檔案,叫「金也」閉嘴,沒想到「金也」更大聲地叫我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