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醒來,時間總還是會丟失,不斷地找,不斷地挫折,找到了又怎樣,過了一天,不又丟了,再怎麼掙扎,花再多的力氣,也走不緩生命,全都是徒勞,全都是無盡的迴圈。年華的巨輪,可沒有人性,只有公平,等待著生命的夷平,渺小的安東尼,除了浸泡於不甘心所擠壓出的沮喪中,他什麼都不能做,也做不了,只能被迫體會白髮蒼蒼的摧枯拉朽,等著歲月刮花記憶與自尊。
到頭來,安東尼就像一根即將燃盡的蠟燭,不僅時間越來越稀少,代表人生有多厚重的記憶,也逐漸被壓縮。
所幸,生命還是有一絲仁慈,讓安東尼最後剩下的,都是深刻且柔美的回憶,沾染著橘黃色,幫助他在越來越昏暗的生命晚霞中,還有一絲溫暖,可以撐開模糊的視野,看到一點愛的輪廓,大女兒的付出,或是小女兒的聰慧,甚至是母親的撫慰。即使這就像是迴光返照下的記憶錯置,卻也是垂老之中,最能帶給他慰藉的炙熱擁抱。
生老病死,並不由己
迷走的靈魂,不想被拋棄的恐懼
在《父親》中,安東尼除了弄丟時間之外,也被疾病盜走了地點與自我的定位,人們常說,活到了一定的歲數,生活就不再是加法,而是一連串的減法,這就好像佇立於不斷淡化的畫框中,周遭的一切,全都龜裂,逐漸化身成抓不住的粉末,從人的指尖一一逃逸。
關於地點,電影很巧妙地利用相似的擺設,讓安東尼前一刻還在家裡,下一刻就跑到療養院裡,場景的匹配轉化,通常是為了壓縮時間,但《父親》追求的不僅於此,更還想要營造出「迷路」的感覺,還有深埋於心中的恐懼,擔心被拋棄。
每當有人要離開,慌張、焦慮與不安都會塞滿安東尼的心,他不是害怕孤單,僅是無法承受落單,死亡,無法阻止,退化,則無法停滯。如前所述,逐漸枯黃的生命,會擠壓出成堆的不堪,需要有一個人來分擔,安,這一位大女兒,就是他現在還能緊握的浮木。
不管是哀求,或是反諷,都是想讓安離不開自己,愛也好,愧疚也好,只要不遺棄他就好。這或許很自私,但人的最後一哩路,就是如此地不講理,無論是誰,無論年輕時又有多聰明,衰老與死亡都是公平的,獨自一人的落寞,都無法抹除臨走之前的空洞與絕望。
為此,在疾病磨平方向感之前,安東尼只能卑微地乞求,不要被拋棄,家,不只是他的落歸之處,也是他得以返鄉的港灣,讓他能夠重返愛的堡壘,擁著安全感入睡。
如果說,尋找背後都是在渴求,或說滿足一種內在的需求,找自己,又代表了什麼?
電影並沒有花太多篇幅去解釋,卻用最後一景,給出最為洗鍊的答案,愛。這個解釋或許很公式化,也很老套,但歌頌愛的偉大與全能,就是面對死亡陰影時,人所僅有的火把,可以溫暖身子,又能照亮前路,還能驅趕灰暗,點燃心中的花田,讓人徜徉於幼時的午後,蜷縮於涵容一切的母愛,再迷惘,也都能安詳入睡。對於顫抖的靈魂來說,這是恬淡閉上雙眼的唯一辦法,是解藥,也是魔法,讓人掙脫失智症的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