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天才少年」唐鳳(右),父親唐光華(左)相當擔心他與社會產生疏離。(林瑞慶攝)
行政院政務委員唐鳳串聯各界力量,完成架設口罩地圖,得到了面臨嚴重疫情的日本狂讚,也引發了「日本模式」是不是讓天才難以立足原因的辯論。
在二十五年前的一九九五年,唐鳳還是名叫唐宗漢的國中生時,就以「電腦天才少年」受到台灣社會的注目,當時《新新聞》特別對他進行專訪,在這篇刊登於四三九期的文章中,他的父親其實就擔心整天面對電腦的他,會難以和社會接軌。
如今的唐鳳,以其天分對台灣社會做出了重大貢獻。回顧當時這篇文章描述的情境,或許可以讓我們的社會對於如何和「超越社會的天才」相處、讓他們可以對社會做出貢獻,而非硬要對他們「塑型」有更好的答案。
「《我的電腦探索》這本書的作者當中,除了兩個之外,其他八個的IQ都在一六〇以上。我自己也測過,因為測驗的最高分是一六〇,超過了就不知道多少,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確實是多少。」「寫《微軟陰謀》(Microsoft Conspiracy)的單中杰,在書末自稱是『台灣資優學生的典型代表人物』,智商一七八。不過,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很驚訝,他的智商只有一七八嗎?」
「這些傢伙都是可以飛的人,跟他們飛很高興。智商代表一個人可以飛得多高,可是飛行的樂趣和高度一點關係都沒有,飛行的速度也和高度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我很早就對智商多少麻木了,曾經有段時間別人問我:『你的智商多少?』我回答三十二,別人都問我是什麼意思,我告訴他:『你是第三十二個問這個問題的人』」。
我認真考慮過,好像不念高中也沒什麼關係,不念高中的話,同等學歷還是可以上大學。不過我也在想,有沒有必要上大學。
「很難講。很多不被當做天才的人,有他們自己的光芒;很多被當做是天才的人,有他們自己的黑暗。這些都很美、都很漂亮。讓這些美存在,不要讓IQ存在!」
說這些話的人,是一位十四歲的天才,名叫唐宗漢。台北市科展第一名、全國科展第一名,他喜歡奧修(Rajneesh),自稱是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奧地利哲學家)的信徒,曾有三次跳級的機會,但還是按部就班念下來。暑假過後升上國三,他正在考慮要參加IOI(國際資訊奧林匹亞)還是IMO(國際數學奧林匹亞),如果任何一個競賽中得到牌就可以保送建中。
「不過,我認真考慮過,好像不念高中也沒什麼關係,不念高中的話,同等學歷還是可以上大學。不過我也在想,有沒有必要上大學。單中杰去哈佛、戴凱序去加州理工,我也可以國中畢業就去美國。但是如果沒有一些光芒,大概會很難。如果我能在一個學期內贏得IOI、IMO、ISF(國際科展),那出去的機會就大多了。」
唐宗漢的父親是《中國時報》副總編輯唐光華,母親是毛毛蟲小學的創辦人李雅卿,家中還有一個弟弟。唐光華對哲學很有興趣,李雅卿有獨到的敎育理念,唐宗漢小的時候,父母親就很注意他的發展,發現他閱讀速度驚人,而且常把整本書都背下來。
唐宗漢因為先天心室缺損,小時候不像其他小孩活蹦亂跳,反而有很多的時間待在家裡、圖書館裡看書。可是也因為從小就是資優生,在學校裡受到其他同學的欺負,每次被同學打昏送到醫務室,爸爸媽媽就得開始設法替他轉學。小學六年,唐宗漢換了六個國小,六所學校的圖書館他幾乎都看過。上國中後,北政國中校長清楚他的情形,允許他一個星期上三天課就夠了,其他時間讓他在家裡,是他的自由時間。
唐光華在報社上班,深夜下班回家都會「盤問」兒子:「今天看了什麼書?」唐宗漢回答他,今天讀了《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但並沒有特別喜歡,好像是《査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故事版!唐光華並不是給兒子施壓,他擔心的是,唐宗漢每天花那麼多時間在電腦面前,做爸爸的認為,電腦是線性的、理性的世界,真實生活卻充滿了非線性與非理性,真實生活才有血有肉。但是自從兒子整天坐在電腦前,人似乎變得愈來愈虛無了!
家裡沒有電腦,我就自己拿起筆,畫了數以百計的『終端紙』,下方畫鍵盤,上方畫電腦的反應。每天起床就敲敲自己畫的CLS三個鍵,清除螢幕,然後用橡皮擦把上方的東西全部擦掉。
唐宗漢的電腦探索之旅是在小學二年級開始的。六年前的一天,在家裡書櫃發現一本《APPLE BASIC入門》,就和其他書一樣,一頁一頁翻下去。他記得當時的情形,「家裡沒有電腦,我就自己拿起筆,畫了數以百計的『終端紙』,下方畫鍵盤,上方畫電腦的反應。每天起床就敲敲自己畫的CLS三個鍵,清除螢幕,然後用橡皮擦把上方的東西全部擦掉。」當時連英文字母都還不太會發音的唐宗漢,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背下了數十個關鍵字。等到第二個星期,心軟的母親買來一部8086的電腦時,他已經在「終端紙」上寫出好些程式了。
唐宗漢現在正在用Pentium 90+Winword撰寫《我的電腦探索》,他的朋友主要來自建中資訊社,一共十個人,正在合寫《資訊遊俠列傳》。唐宗漢想起「石器時代」時,家裡買了部單色的80286,當時的售貨員對他說:「這部電腦不但性能優良而且穩定,可以讓你用到上大學的時候。」幾年的光陰而已,唐宗漢已經認真考慮,有沒有必要上大學?
《資訊遊俠列傳》的第一篇是大學生劉燈寫的,劉燈在最後一句寫道:「不是我們比較厲害,而是因為我們年輕」。唐宗漢和這批遊俠們在網路上發起了一分期刊「BASINIAN盆.地.人」,已經在台大念書的遊俠們,在學校裡找不到成立盆地人社團的空間。不過,沒關係,「We got cyberspace!」唐宗漢受到這批「會飛」的遊俠朋友影響,他們的精神很cyber,認為青少年尤其需要在網路上流通小眾文化。
我的夢想是辦一次人工語言的科展,可惜前不久我參加暑期中學生科學夏令營,沒有人對我的想法有興趣。
唐宗漢剛剛成為國際網路上一個100 club的會員,這家club原來訂名為1000,只要能把π(3.14159)之後的一千個數字輸入就自動成為會員。可能是門檻太高了,結果門可羅雀。降低為100 club之後,唐宗漢還回了一封信說,一百個數字如果用中文念,還可以押韻,結果引來別國會員的讚歎。
「我的夢想是辦一次人工語言的科展,可惜前不久我參加暑期中學生科學夏令營,沒有人對我的想法有興趣。」唐宗漢和他的遊俠網友們有一套共通的Nianigani(楠崗)人造語,不過他說那純粹是一套胡鬧的語言,他念小學的時候就想發明一個世界語。
他認為,世界語的中心命題是——一個不需要字典的語言,現在的語言,為了表達意念而塞了一大堆詞根進去,英語的詞根就多到可以編成一部字典。除了詞根,還加了前贅、後贅、字首、字尾。但學習這些語言有困難,必須有一部字典在手上。比如說世界語Esperanto(希望)這個字,照詞序排出來,査字典才知道意思。唐宗漢認為,依賴字典的語言不僅不好玩,而且在創造新詞上會有困難,flexibility(靈活泩)很低,但是中文就不會。
接觸「哲學家語言」之前,唐宗漢就有自己做一個世界語的想法。「哲學家語言」是一個人工語言,因為念起來很拗口,所以大家叫它「哲學家的語言」。例如,bb在這個語言裡是「生」的意思,所以bab就是生活、bib就是嬰兒……,由子音來夾住一個意念,裡面填母音,外面也填母音。看到「哲學家語言」之後,唐宗漢發現和他的想法大同小異,於是比較堅定構想,自己也做一種吧。
他自創的世界語採取比較綜合的辦法,不用詞典,每個詞的意義隱含在詞的組成法本身,也就是說,組詞的方法剛好是使用者去認識這個詞的方法。假設組「椅子」這個詞,如果這個意念本身夠明確,兩個使用者組出來的會一樣。如果不明確的話,會有兩個組詞法,但這些並不防礙使用者去認識「椅子」。唐宗漢比較,可能他的世界語比較接近韓文,一個box裡分成三個部分,每個部分都由基本的線段組成,可以用字、字母、甚至手勢去溝通。
現在每個人有一台電腦,每個人都可以發明一個語言,代表每個人對世界的看法都可以一個有充分的整理和設計。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每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語言。
唐宗漢發明的世界語,單字一開始是前贅母音,表示這個字的「印象」;簡單說,當使用者有這個意念時,怎麼去handle它,也就是這個字的把手。前贅母音之後有兩個子音,和「哲學家語言」一樣。五個字母只代表一個基本意象,如果要加,後面還可以兩個兩個字母一直加。比較困擾他的是,怎麼去做一套最自然的子音規則。「哲學家語言」裡,bb是兩個定義好的子音,但唐宗漢的不是。所以一定會有幾個基本的詞素,代表基本的印象,比如說溫度、高度、心的感覺。文法是自然文法,沒有格。
不管怎麼說,報告都寫好了,可是沒有人有興趣,只好留在電腦裡。好可惜!那麼為什麼需要世界語呢?唐宗漢說,現在每個人有一台電腦,每個人都可以發明一個語言,代表每個人對世界的看法都可以一個有充分的整理和設計。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每一個人本身就是一種語言。
如果說人工語言是唐宗漢的業餘興趣,參加科展進行的網路研究可是「玩真的」!他國一時以資料壓縮法得到台北科展第一名,國二時建立電腦智庫得到全國科展第一名。
到了第二屆(科展)我開始唬評審,甚至有一個評審,我根本不讓他問出問題。我用他可能會問我的問題反問他,害他汗流浹背。結果他們全票通過我第一名。
科展分為六科:物理、化學、數學、生物、地球科學、應用科學,每個人都要寫一篇正式格式的paper,每篇paper都要製成board,由評審決定高下,項目包括創新性、研究完整性、真正的作用、board做得好不好。先在台北市,每科選出前三名,再送到全國。
唐宗漢說:「國一我第一次參加,根本沒想過會得名,結果得了台北市第一名。後來跑去屛東參加全國評審,那次我吃了很大的虧,因為我沒有辦法確定我的東西是最新的,到最後被問得實在是受不了了,只好跟評審說:『那你看嘛!』更何況評審問三句我才答一句,這是很糟糕的。所以我只有全國第三名。」
「到了第二屆我開始唬評審,甚至有一個評審,我根本不讓他問出問題。我用他可能會問我的問題反問他,害他汗流浹背。結果他們全票通過我第一名。」全國科展是由評審團決定、總評審裁示,對唐宗漢說,簡直是「烤問」,因為評審被允許問各種問題,比如「這東西是不是你做的?你怎麼證明?」「你確定是你做的嗎?」「好,那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唐宗漢比喻,科展評審很像精神病醫師問問題,「你幾年級啊?」「你的中文很流利嘛!」第三個問題馬上問,「這個圖表示什麼意思?」科展的作品通常分研究和實驗兩種,實驗的作品會被挑數據的毛病,「誤差値多少?你怎麼能確定?這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不能有別的假設?」研究的話,會問「動機是什麼?」「目的是什麼?」「這是真的目的嗎?」「你以前做過什麼?」「這件事難道以前沒有人做過嗎?」
如果保持一個『看』的觀照,天下所有的博物館、書店、舊貨攤,都是給我看的、都是我的。如果要些什麼、想要保留些什麼的話,會有兩個後果。
唐宗漢第一次輸在不確定自己的壓縮法是不是最新的,後來自己開始上網路後,知識的傳送改觀了,「Internet有很大的幫助,因為我可以確定我做的是最新的,如果不是最新的,Net上會有人告訴我,而且把做過的東西丟給我。」
得到全國科展第一名後,今年五月,唐宗漢還去北京「賣弄」,參加兩岸中小學生科展,他說,大陸的學生重實際,台灣的學生重理論,他很早就放棄和他們溝通。他去北京只花了一百塊不到的人民幣,總共只買了一本書而已。他認為,「如果保持一個『看』的觀照,天下所有的博物館、書店、舊貨攤,都是給我看的、都是我的。如果要些什麼、想要保留些什麼的話,會有兩個後果:一,你永遠只能有『有限多個』,就算有滿足,永遠不會是大的滿足,而是那種把自己縮小的滿足。二,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遠保持,所以如果一定要『要些什麼』的話,就會失去其他的東西。」所以處於用與無用之間,唐宗漢說他不想把自己「上錨」在什麼地方。
而這種心態正是父親擔心的。唐光華常會來到兒子的書房,問說:「電腦是有創造力的人該做的嗎?」「電腦會增加人和社會的疏離嗎?」「你的朋友們都像你一樣虛無嗎?」
對唐宗漢來說,他在寫程式的時候,沒有「我」,有的只是「寫程式」而已。那麼「我」在什麼時候表現出來?他說,在痛苦的時候。寫詩的時候算不算呢?唐宗漢說,寫詩只是一種「流」而已,意識流流過來,把它做成果凍,一片片包好就是詩了。
「我們不會感受到強烈的自我在奧修的宗敎裡,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他的二十二本書我一直看一直看,但老實說,奧修的手指並沒有那麼好看,好看的是月亮。所以就如奧修的名言,『永遠不要相信什麼,因為你如果相信了,就沒法知道了』,我不需要相信太陽,因為它就在那裡,我知道。」因為讀靈修宗敎家奧修的書,唐宗漢還克服了失眠。
曾有一段時間,他反傳統反得一塌糊塗,但現在不會了。他的看法是,既然傳統是要傳的,如果不「受」的話,那就沒有傳統可言,更無所謂反傳統可言。
和唐宗漢聊天,常常會有一個「後設」的唐宗漢,很客氣地「闖入」談話裡。和他談奧修,「後設」的唐宗漢會插話進來說:「我正在觀察我講這句話,我很享受它們。」
「後設」自己,對唐宗漢來說就是顛覆自己、「反」自己。曾有一段時間,他反傳統反得一塌糊塗,但現在不會了。他的看法是,既然傳統是要傳的,如果不「受」的話,那就沒有傳統可言,更無所謂反傳統可言。他說,朋友單中杰是反傳統的,他把傳統四分五裂,再組合成一個四不像丟回去。但唐宗漢自己沒有這個慾望。
談到父母,唐宗漢說,「完全沒法避免」、「當然是」有很多時間和父母一起,「從小,爸爸dup(複製)一些東西給我,然後我去吃它,但上國中之後就不是這樣子了。他想看的書,我都是比他早兩天看完。」父母親兩人的個性完全不同,對他來說,這樣才好玩。
談到母親,唐宗漢停頓一會兒,他直接說,基本上,媽媽對他的影響是不去影響他。在他心中,媽媽是一位很優美的引路人,但重點是要他自己去走這條路。媽媽是他的重要讀者。
「兩人不相干涉,又可以互相尊重,過得很愉快,媽媽給我這個可能性。」唐宗漢說,從小媽媽不會「關心」他,而是「尊重」他。他們才剛聊到「關心」和「尊重」有什麼不同,「如果我說這部電腦是墨綠的,尊重我的媽媽會讓我說這部電腦是墨綠的,關心我的媽媽可能就帶我去驗光了,因為明明是白色的。」
「唯其如此,我才可以有比較天風的做法,就是可以飛。所以媽媽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形而上的、非常感情上的。」唐宗漢說,有一次在學校上輔導課,老師要學生用一句話形容和母親的關係,同學當中有人用「情人深似海」這麼搞怪的說法,唐宗漢用的是「彼此相望於亭洋」。
「你聽得見嗎」是唐宗漢第一首詩的標題,小學六年級寫的,詩中一句「天才知道天才知道什麼」,清楚點出了當時他對「天才」的感觸,只有天才才知道天才知道什麼。
思想會浮現,就是在沒有認真生活的時候,思想只能存在於過去或未來。比如說,我說話的現在,怎麼可能有思想呢?
上了國中後,唐宗漢因為寫文章批評學校,需要一個筆名,「如果我不用筆名的話,會被同學打死。」他隨口說出「天風」這個名字,原因無他,因為媽媽的筆名是「流水」,他直覺就替自己取了「天風」,那弟弟就變成「白雲」囉!(他說,爸爸比較不用筆名,他做的事情都是需要用真名的)
在一首最近寫成、題目就是「天風」的詩裡,唐宗漢寫道:「生命是永遠的自我探索/而我是天風……天風是不朽的自我追尋/而我是生命」。在這首抒情詩裡,唐宗漢顯露出自比為尼采的一面,和網路上虛擬的唐宗漢出現兩種「版本」,還得當心隨時客氣闖入的「後設」版本唐宗漢,以及現實生活裡,「去年我談了三場轟轟烈烈戀愛」的唐宗漢。這些都是構成天才青少年的重要部分,他們的善變與可塑,讓他們多角度去成長多版本的自己,就像唐宗漢說的:
「在思想上,維根斯坦提示了一種界限,而我也很高興他提供了思想上的界限,因為在情感上我是很尼采、很查拉圖斯特拉的。思想會浮現,就是在沒有認真生活的時候,思想只能存在於過去或未來。比如說,我說話的現在,怎麼可能有思想呢?」
瞧!這是哪一個唐宗漢?
唐鳳小檔案
出生:1981年
經歷:行政院政務委員、明基電通、蘋果公司顧問、自由軟體程式設計師
學歷:國中肄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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