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人眼中被貼上「又老又窮」標籤的萬華，卻坐落一處堪稱「圖書館級」的絕美咖啡廳，超過4萬本藏書、點一杯飲料就能看到飽...(陳品佑攝)
「印好的書呢，我總希望他最後如果還有機會，不要『不見』──這裡是書的安寧病房，是我們為書做的最後一絲努力……」
在手機與網路當道、媒體連年討論「台灣人閱讀危機」的時代，咖啡廳裡放幾本書或許已經只是形式上的追悼、文青的裝飾品，然而在台北人眼中被貼上「又老又窮」標籤的萬華，卻坐落一處堪稱「圖書館級」的絕美咖啡廳，超過4萬本藏書、點一杯飲料就能看到飽──這裡是「時報本鋪」、時報出版附設咖啡廳，曾經在市場被視為沒價值的書，在此地都重生了。
賣不出去的書會變什麼，替無數本書「送終」過的時報出版董事長趙政岷記得，某年有25萬冊書不得不銷毀、市值估計超過7500萬元，然而當時報花運費把書悉數送進廢紙廠、打碎紙漿折算回收現金──只換回6000元。這麼做不僅虧本，看著多少作者與編輯的心血就這樣絞成紙漿，趙政岷也實在難受：「要讓他走到那步嗎？我總是希望，有不一樣的狀況……」
儘管台灣人閱讀習慣確實在消逝，時報本鋪店長倪瑞廷甚至寫春聯自嘲「書出不去，人進不來」、「一年四季皆淡季，店員常比客人多」，在趙政岷不顧虧本也要經營的堅持下，3年來這間咖啡廳卻也慢慢站穩腳步、成為在地人心目中的「隱藏版」超舒壓秘境，也讓一度被放棄的書，都能找到新的邂逅。
時報本鋪就坐落於華江橋下時報出版大樓的1樓，這裡連在地計程車司機都未必認識、甚至差點走錯到艋舺大道的旺旺集團中國時報大樓，即便真的走到時報本鋪，辦公大樓標準配備的反光玻璃也讓人看不清內部、實在難想像是咖啡廳。但若是按開自動門，裡頭風景就會讓人整個驚呼起來──挑高空間、大片透光玻璃窗、滿滿書架，淡淡咖啡香混雜紙質的香氣，彷彿岩井俊二電影《情書》的經典圖書館場景。
「我們不是《中國時報》喔，我們跟他們不同家喔。」或許是「時報」之名太常被誤會，才剛見面，時報出版董事長趙政岷就笑著先替自家公司澄清。時報出版非屬旺旺中時集團，身為全台唯一股票上市的出版社，員工游基倉對自家公司最自豪的就是「書系完整」、單一個出版社就可以生產一間書店裡各式類別的書籍，然而就社區學生的回饋，他們最愛看的還是小說文學類，「他們喜歡翻閱紙本的溫度感。」
隨意看看書架，黃易的武俠小說、全套的村上春樹著作、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台灣電影《失魂》原著小說、甚至被中國禁掉的BL小說《上癮》，確實什麼類型都有。此地還有出自大稻埕名店「爐鍋咖啡」指導的單品手沖咖啡，一杯百元佛心價，點一杯就能坐下來吹冷氣看書、4萬冊藏書隨意看到飽，要把書買回家的話是一本99、6本499，佛到嚇死人的價格。
儘管時報本鋪的價格是那樣低廉，趙政岷坦言，這家店其實開過3次、關過3次，前身叫「時報廣場」的書店，這次開店已經距離上次10年有了。游基倉說，雖然在地許多媽媽、年輕人都很希望書店可以再次開幕，從經營面來看開書店毫無效益、連租金都打不平，即便董事長提案說想重新開張，「其實我們都反對。」
確實，虧本生意的咖啡廳、虧本生意的書店，加在一起很難因此負負得正，恐怕只會更虧，但在員工的反對下，趙政岷還是堅持開店了──「他不希望這些書這麼快被銷毀掉，他希望把書放在這些地方、給需要的人。」游基倉說。雖然時報本鋪冷僻得幾乎只有員工跟在地人知道、每個月都還在虧損，趙政岷堅持開店，就是為了搶救將被銷毀的書，那些作家與編輯的一生心血。
說起「書」的價值，趙政岷話就說不完，在他看來書本不只是作家的心血，亦是一種CP值極高的休閒：「書是作家的精華，要蘊釀一本書都是心血、有的人甚至花上一生……這些作家人生的精華變成一本書可能是300多、200多，這錢我們可能吃個快餐就沒了，但買書可能一天看不完、可以滿足好幾天，書就是這樣子的一個東西。」
「我比較遺憾是，他們現在真的離開我們的日常了。」長年擔綱時報出版台柱的趙政岷，也無法否認閱讀風氣真的變了，從居家裝潢潮流就可見一斑──趙政岷記得，自己小時候人們客廳還會放個大書櫃，隨著經濟發展出現酒櫃，到現在變成大電視，甚至這電視是不牽第四台的，只要能上網就好。
儘管台灣一年有4萬冊左右的新書申請ISBN，出版社再怎麼細心規畫、評估市場都會有賣不掉的書，即「回頭書」。趙政岷強調，「回頭書」並不是「二手書」，是沒有賣過的新書，在一次次銷售與讀者錯過、輾轉回到出版社手裡──這樣的書命運往往是被銷毀、被打成紙漿、25萬冊也只能換個紙類回收的6000元回來，一本書必須遭逢這樣的命運，趙政岷實在心有不甘：
「我們要做好的書，不然你做了這事就是砍了很多樹，印成書變成讓你浪費很多碳排放，也浪費你的青春、辜負作家的期待，沒找到對的讀者，就是你沒有做好──我們希望作家的文字、作家的心情可以傳承下去，這是書的本質，但當我們沒把這事做好，就很可惜……」
在對書的執著下，時報本鋪就這樣誕生了，第4次重新開張的書店不只是書店，考量到現代人生活形態還增設了咖啡廳。「這裡是書的安寧病房、書的最後一站，他再不出去就沒有機會了，這裡再賣不出去，就會被人家打成紙漿……」趙政岷如此說明時報本鋪的使命。過往出版社總擔心書籍優惠價會讓整個出版社都跟著「掉價」，但比起保值，趙政岷更在意有沒有人願意看書，一本99、6本499這般價格在過去是時報出版一年4次「曬書節」的期間限定活動，如今時報本鋪開張、有了固定的書店咖啡廳，就變成常態銷售了。
而當時報本鋪漸漸上路，時報出版行銷總監李劍慈也再次意識到，這些賣不掉的書並不是真的「沒人要」，只是缺乏機緣。李劍慈說，時報本鋪許多回頭書可能都是出去20年再回來的、很多都是早已絕版的書，一些書迷發現這裡可以挖寶，時報本鋪的臉書便習慣刊登最近發現的絕版書，讓書迷可以直接網路下單、甚至有尋書功能──前陣子有個youtuber剛好談到一本絕版書，時報本鋪的臉書就瞬間被詢問私訊灌爆了：「這邊經營第一年可能不是那麼容易讓人認識，但在我們經營跟很多客人推薦下，越來越多人認識我們了。」
儘管時報本鋪成為愛書人眼中的聖地，趙政岷說，開書店終究還是虧本的，加上地點離萬華觀光區有點距離，客人總是比店員還少，2019年時報出版還因此舉行「厭世春聯大賽」吸引主流媒體報導、影片流量120萬以上，但這120萬人不可能都變成客人，生意還是有限。
只是在有限的生意下，時報本鋪還是緩慢地在社區站穩腳步。萬華本來沒有大型書店，在時報本鋪誕生後，趙政岷注意到有個阿伯幾乎是門一開的上午11點就準時來報到、從書架右邊看到左邊一本本接著看，有社區媽媽來喝飲料聊天、有家教老師跟學生約在這上課、也有剛下課的孩子來書店報到──過往周邊社區缺乏這樣一個可以閱讀的舒適咖啡廳，如今時報本鋪則就陪伴了原先無處可去的老人家與學生，這也意外復刻趙政岷記憶裡社區「柑仔店」的人情味，社區照顧、鄰里互通。
趙政岷也曾在時報本鋪打烊後發現有位街友睡在門口，他一開始想著是否該告知對方「不要睡這裡」，但想了想，趙政岷決定不打擾街友的歇息：「沒事啊！他睡他的、天亮就會走，沒有影響到開門都沒關係，這裡是他會想休息的地方……」所謂人情味，自然也包括對失意的、挫折的人們包容。
失落的、被遺忘的技藝，也在時報本鋪復甦。時報出版所在的下崁莊一帶曾是印刷廠林立、多少知識在此生產，如今此地雖已風光不再，趙政岷卻因在2019年結識「萬華老城咖啡香」活動的年輕人們，收購一台印刷廠老師傅退休、本來要被淘汰掉的活字印刷機，前後花了約7萬元。這台還能使用的印刷機被留下來見證印刷出版時代榮光，也成為活招牌，時不時舉行鉛字體驗活動。
趙政岷不只希望讓閱讀文化復甦、保存出版榮光，也希望人們認識他從1987年開始工作至今的萬華。趙政岷坦言，台北人印象中的萬華確實是又老又窮、馬路不平、還有街友與「阿公店」的地區，然而西區的繁華也真實存在過，青草巷、被米其林多次推薦的經典小吃、不只有龍山寺的遍地古老廟宇──這裡是真正的「老台北」，只要來體驗萬華的美食、逛萬華的街、坐下來好好看看萬華，誰都會喜歡萬華。
替人們找回閱讀的樂趣、替居民找到一個可以安心休息的所在、讓人們重新認識美好的萬華，這正是即便虧本依然堅持營運的時報本鋪，一路想做到的事。
「我們現在習慣看200字、2000字的網路文章，看200頁的書則是不輕易的承諾、心理是負擔，但當你失去看200頁的書的能力，這不只是失去一種能力，也會失去很多樂趣……」趙政岷感嘆，現在確實是網路時代，他不會強求人們必須看書、不要上網、畢竟人類科技就是走到這，但他仍盼望眾人走到資訊時代也別忘記自己有石器鐵器可以用，書籍看似古老，讀書時擁有的思考空間、對大腦的刺激與激盪、專屬於自己的世界，皆是網路影音難以取代的樂趣。
你有多久沒看書了？如今閱讀一事或許正如趙政岷所說，讀200頁是個不輕易的「承諾」，但若是能給自己一些機會、靜下心讀書，在這匆忙的時代，也能找到一個如伍佰《無聲的所在》所唱，一個可以放輕鬆的所在吧？
Info│時報本鋪
地址：台北市萬華區和平西路三段240號1樓
營業時間：每日上午11時至下午6時更多在地人情咖啡館推薦、發現萬華故事，請參考「萬華老城咖啡香」粉絲專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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