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卻想起迪蘭.托馬斯的《輓歌》:
從她的眼裡,我看見世界上最高的光在閃耀.....
她輕輕地躺下,越過了山峰......
在草地的下面,在烏雲的上面,愛著,然後生長。
附錄:〈百歲修女張印仙〉之前奏
大理古城的土著居民,都曉得人民路天主堂裡,有個百歲修女。但是外來客不曉得。我也是去年偶然曉得的。那是個晴朗夏日,來自巍寶山長春洞的逍遙道長,邀約幾個文人,一同拜訪已做神父的舊日同窗。不料剛進天主堂大門,就碰見此尊神仙,居然腿腳麻利,出土人參一般崎嶇而鮮活。一聽說她的歲數,我立馬貼身追隨了十幾分鐘,在高牆內兜圈五六趟,傾力巴結,卻沒搭上一句話。
稍後往來數次,終於搭上話,卻半句也搞不懂,還引起天主教徒們的警覺。有個70多歲的婆婆,在眾人的推舉下,過來盤問:先生你哪兒人?信主麼?參加敬拜麼?我答:準備信呢,所以對這位老前輩感興趣,想交流一下,你能為我們翻譯?婆婆說:不能,誰曉得你是幹啥的。我說:我寫書的,幫幫忙嘛。婆婆說:記者麼?那更不能了。我勸你走吧,先徵得宗教局的同意再來。
我當即絕望,隨之返鄉,直至翻年,同樣的晴朗夏日,又捲土重來。汲取了教訓,我在天主堂週邊盤桓多日,分析情報,並夥同基督教徒鯤鵬,從教會門衛室、對外接待室、廚房、禮拜堂、修道院,逐步深入。鯤鵬擅長談經論道,弄得眾人點頭稱是之際,我這邊就乘虛而入。
我們終於接觸到關鍵人物陶修女,她35歲左右,目光清澈,為人厚道,且長期照顧百歲修女的起居。我們溝通順暢,並提前4天,敲定了這次拜訪。
這是2009年8月23日,星期日彌撒之後。我們又在修道院這邊等候個把鐘頭,陶修女才匆匆趕來,牽起活神仙,就朝外走。訪談接著在空蕩蕩的接待室進行,節奏極快。我們考慮到老人身體,建議歇口氣,陶修女卻說不必,她的狀況不錯,自己煮飯吃,食量還大,還是個老頑童,你說她不行,她就把裝滿土的花盆拉來拉去,顯示有勁道。
我們都笑。老人一笑,皺紋猛然舒張開,如褪色的斑斕虎皮。她嘰哩哇啦好一陣,根本聽不懂。陶修女打趣說,主要是牙掉光、不關風,再加性子急、嗓門高,就把本地話扭曲成了外國話。
陶修女自始至終,緊貼活神仙,沖她的右耳喊話,因為她的左耳左眼,都不靈光。但記憶和思維卻清晰無比,敘述到激憤處,屢屢要跳腳,那種波濤洶湧,可與莎士比亞筆下瘋掉的李爾王媲美。
她還掏出貼身的3個十字架,供我們鑒賞。其中一個,據說已經掛了60多年。在兩個多鐘頭的談話臨近尾聲時,她還嚷嚷不願吃飯,也不願走。大家都勸她扶她,而她卻揮舞雙手,指東打西。意思是四面牆的外頭,還有好多地盤被搶去,她一直不願走,就是要親眼看著還回來。
這輩子,氣性大而長壽的,我也只見著這一個。
*作者為中國知名的詩人、流亡作家與底層歷史記錄者,也是2012年德國書業和平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