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蒙著頭套進去,又蒙著頭套出來,審我的人說,那裡是中國的關塔那摩……」
我的話被哥嚴厲的眼神打斷,那眼神像車窗外零下十度的嚴寒一樣冰冷刺骨。至親的哥哥秒變看守,立時將我重新投入牢籠——我敢說自己自由了嗎?
哥先是用眼神制止了我,又極其緊張地瞟一眼前面的出租司機——哥是我的看守,司機是哥的看守。
我只是從一個狹小的牢房換到了更大的牢房,誰都可能是我的看守。 或者說,誰都是「我們的看守」。因為我當時的身分是「取保候審犯罪嫌疑人」,家人是我的保人,不僅我隨時可以「依法」失去自由,還會「依法」連累親人——任何人,都可能是、可以是我們的看守。
我被放的那一天是情人節,馬上就是春節。各種破鏡重圓各種親人團聚,卻無「劫後餘生」的欣喜——所有的人都是我的看守,都是我們的看守。我敢說我自由了嗎?
「如果你不……」都知道我無辜,但都在這麼說。此言入耳,說話的人秒變審訊者。
不要以為我是過於敏感。這句話審我的人說過無數遍。 當然審我的人也清楚這句話站不住腳。就連傾國傾城構陷通天大案的有關部門都不得不放了我,為什麼,當我回到親人中間,又要面對同樣的問題?又要經歷同樣的審訊?
他們不是三個代表不是五毛沒有拿有關部門的補貼不曾領受警察的特殊任務,都是我的親人我的朋友,為我擔驚受怕,上天入地尋找我。但恰恰是他們,讓我在走出牢籠之後又重回牢籠,讓我在擺脫審訊之後又再受審訊。
在裡面我扛過來了,沒有崩潰。出來陷入長久的抑鬱,徘徊在崩潰邊緣。 在裡面,調動意志力量拚命守住希望。出來之後要命的是絕望。他人即看守,人人即看守——我在更大的牢籠裡。
我們,都在牢籠裡。 這個世界怎麼了?
恐懼,恐懼,還是恐懼
我是所有人的囚徒,同時所有的人又都是囚徒——恐懼的囚徒。
取保候審最長期限為時一年,曾經以為,這恐懼是有期徒刑——豈知恐懼有始無終。 2016年2月14日,取保候審屆滿,以為我將得到自由、被查抄的物品也會失而復得。
但是,我錯了。發還的物品裡缺失三本日記。這三本日記裡,我與朋友一起去探望國家的敵人、良心犯陳光誠,來台灣訪學,在各地採訪……我不知道這些日記將會派什麼用場,對我意味著什麼,對他人意味著什麼。
我只是取保候審屆滿,但案子仍在、罪名仍在。我不知道:我將什麼時候、什麼理由被抓,別人如何被牽累——只要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頂,恐懼就沒有盡頭。
不止我一個人的恐懼,不知道會牽連多少人——恐懼無邊無際。
我用了漫長的時間自囚深山,陪伴自己,舔舐傷口,試著面對、辨析,面對我生命的歷史、面對中國民間公益的歷史。驚見恐懼與生俱來,甚至是在我出生之前,就被深植於生命的源頭、鏤刻在父母的生命裡,並將代代相傳——無所不在的恐懼,無始無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