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灰飛煙滅一甲子,不堪回首七十載

2019-09-3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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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中國慶祝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慶典籌備工作緊鑼密鼓進行(AP)

2019年9月,中國慶祝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慶典籌備工作緊鑼密鼓進行(AP)

【蘇曉康按:此文寫於十年前,建國六十年,所謂「一甲子」。如果北京的統治者不更換,以後每十年皆可發表一次。】

一九六一年我家從杭州遷到北京,住進景山東街西頭的一個大雜院,名叫西齋,原先是京師大學堂、亦即後來北京大學的宿舍。隔街就是紫禁城後面的景山,舊稱煤山,有個左側門可進。於是天天放學之後,我都跟夥伴們到那裡面去,先找個石凳寫作業,然後環山追逐,或在山坡上打滾兒。這景山頂端,有個萬春亭,朝南望去,整個故宮就在眼底,一覽無餘。那鋪天蓋地的黃燦燦琉璃瓦,宛如一個金色大湖。再往南端遠眺,便是天安門廣場,卻只見紀念碑露出它的小頂冠,而萬春亭的山坡,成了觀禮花的最佳地段,每逢十一國慶,我們小孩子夜裡就去找個樹叢臥下,看那大殿群背後衝起的煙花滿天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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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明滅,在轉瞬之間,鑄成了一代人的虛假觀念,也燃盡了他們輕薄的理想。六十年代初,北京城裡幾人知曉,神州大地已是餓殍遍野?而這廣場上的絢爛夜空,跟後來長安街的血光,又是一種甚麼因果?而今清點這六十年,不如清點一下我自己的心智(mentality),看看在那裡面積澱了一些什麼東西,是我不能言明卻又制約我的?我是一九四九年生人,標準的「共和國同齡人」,也是「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樓塌了」的一代人,我們卻說不明白這幻滅的滋味,因為我們從未面對過自己的「個人精神史」。

史達林/俄羅斯

「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無疑是我們的一個來源。你剛睜開眼睛,已經沒有歷史了。也許使用「蒙太奇」的鏡頭描述,是此刻我只能做的。一九五三年我才四歲,至今記得那時的一個場面:大人們都站在院子裡,仰面朝天,等待天上一架飛機駛過,那是為史達林逝世而全中國舉喪。你能說這不是一個來源嗎?我們這一代人,跟已經顛覆了他們自己歷史的那個俄羅斯,有太多聯繫,而跟我們自己的傳統毫不相干。意識形態、制度建構的移植,就不去說它了,在文化上我們所能吸吮到的養分,從哲學、文學、音樂、美術等等,哪一樣不是來自蘇聯?我們讀托爾斯泰多於雨果,對莎士比亞則很陌生,自然讀得最多的是魯迅,而他也只曉得東歐蘇俄。

《列寧在一九一八》是我們的黑白電影。我們一輩子只愛聽那個「外國民歌二百首」,大部分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尤其蘇聯的最多。從那斯拉夫旋律中,可以追尋捕捉我輩難以言說的私人心境,更是屍陳國家話語的一座馬王堆。那時既無電視MTV也無CD隨身聽更無iPod,但這一代人的音樂記性好得驚人,個個皆靠模仿,把歌詞和歌手的唱腔學得逼真。說這是「吃狼奶」,大概過於簡單化,但是標榜為「俄羅斯傳統」,則是一種矯情。我們沒有能力從這種「傳統」中剔除民粹主義、領袖意識、政黨邏輯、暴民傾向、平均觀念等等,以及思想方法上的決定論、兩極化,才是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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